殷九玄的气息在这不见?天日的幽室中消失之后,段云笙才缓缓的睁开了眼。

蒙在往事上的尘灰,被波动的心绪擦去,那一幕幕过?往又历历在前。

“阿九,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和我阿爹阿娘他们一样叫我阿皎呀?”她第?一次这样问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断崖之上,那山崖奇高极峭,但崖顶的风景却美?得不似人间。

殷九玄是?趁着她家人都睡着了之后偷偷带她来的,他说这山崖叫做坠仙崖,她说这地方很美?,但名字却有些不详。

除此之外他还给她带了一支初绽的桃花,是?他特意在一夜间跑去江南给她折来的,上面?还带着些那个江南小镇夜雨朦胧的水汽。

她小心地将桃花枝揣在手里,生怕压到那娇艳的满含心意的花瓣。然后与他并?肩靠着他的肩头坐着,视线一直望着从裙摆下露出的鞋尖,犹豫了很久,她才又轻又软地像是?撒娇一般说道:“这世上和我最亲的人都这样叫我,我也想……你这般叫我。”

可他却说:“我觉得小云就很好。”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叫人听了就很难再生他的气。但只要她稍稍用心便能感觉出,他根本从未在意她收藏着少女的小心思的那点撒娇之意。

阿九,阿皎……听起来多相近的两?个名字,只要发?音稍稍含混一些,便就分不清楚究竟是?在叫谁。

当初她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点,才那么执拗的坚持叫他阿九,而不是?他曾要求的九玄哥哥。

也是?因为这点小心思,她才那样一直希望他叫她一声阿皎。这一声阿皎,不仅意味着他是?与她家人一般最亲近的人,也藏着她那点可笑?又可怜的少女清怀——仿佛只要两?个人的称呼有那么点相似相近,便就能叫他们更贴近一些,关系更紧密一些,便能让他们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捆在一起恩爱相守一生似的。

而事实上,在今日之前,殷九玄也确实从未叫过?她阿皎,甚至是?她的本名段云笙。

无论她如何?撒娇耍赖,他还是?坚持用那样宠溺的口吻一口一个小云的叫着她。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这场虚幻的梦境破碎,他露出真实的一面?之后,她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对他而言从来都无关紧要。

那时的她在他的眼中,不过?是?她前世的影子,复活小离的一个载体,一个躯壳罢了。

谁又会在意一个载体的名字呢?

她想,或许在她将他推下镇妖塔之前,他很可能都没有真正记住过?她的名字——段云笙。

真是?可笑?至极可悲至极的过?往。

她实在不喜欢想起这些回忆,可她又没有资格忘却这些回忆。就是?因为这些虚假的过?往,她才看?错了他,让她失去了生命最重要的家人,那么至少在她能真正杀死他之前,她不能忘!

段云笙想她或许从未了真正了解过?殷九玄,从这次发?生的事来看?,他似乎对于小离并?没有那么深的执着。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或许这一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杀她全?族,将她逼到疯狂的边缘,不过?仅仅只是?对她破坏了他对所谓感情的“美?好期许”的惩罚?

只是?这个念头实在太过?疯狂,甚至让今时今日的她都感到不寒而栗。

“阿九,阿皎……”

段云笙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面?上嘲讽之意难以掩去。

老天还真是?“如她当初所愿”的将他们绑在了一起,千年万载,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很累,她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样累过?了。

她拉过?锦被,将自己静静地裹在其中,就像是?小时候听了什么可怕的故事之后害怕会做噩梦,便希望这一床薄薄的锦被能替她抵挡住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只是?她现在本就是?身在噩梦之中,这一床薄被又能抵挡住什么呢?

-

接下去的日子,段云笙没有急着取出削骨钉,更没有开口求殷九玄帮忙。

因为这些天,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像殷九玄这样的人,从来不会真的满足于别人一味的顺从。

在殷九玄给她的记忆里,小离对他可谓是?千依百顺,最后甚至不惜为了他而生吞镇山玄珠,以自身骨血为祭,撞开封印救他。

可经过?这几日的小心试探,她却发?现现在的殷九玄,对小离真的是?半点情分都不剩了。

之前,她故意说错一些小事,将曾发?生在他与小离之间的事张冠李戴到他们之间,可殷九玄却只能记得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是?小离曾为他做的。

或许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刻骨的仇恨,又或许对殷九玄而言,这所谓的深刻的爱本就没有存在过?。

也正是?因此,她才更觉悲凉。

即便她的种种不幸皆因小离这个前世而起,但若要说感情,她却也为小离,为自己的前世今生而感到不值。

和这样的人,不,妖物谈感情,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和殷九玄这种或许根本就没有真情的妖相与,危险更甚于与虎谋皮,这一刻的温存小意,很可能在下一刻就变成致命的剧毒。

为了达成她眼下去除玄天钉的目的,她虽不能太过?忤逆他,但也不可处处都顺着他。若是?在玄天钉全?部取出之前,他就厌倦了的话,她的目的无法?达到不说,甚至还很可能会因此死在他的手上。

毕竟她知道殷九玄对她无爱,却有恨。而殷九玄是?不会轻易放过?他恨的人的。

所以就算她眼下身处劣势,她也要在眼前这段虚假扭曲的关系中占据主导,决不能听之任之,事事都由他说了算。

想明白?了这些,段云笙便镇定地入定静坐,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事。

这些天,她就一直这般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就像是?一件没有活人气息的木雕美?人像。

殷九玄原本以为以段云笙做事毫不拖沓的风格,这两?天便该想出法?子来求他帮她,取出第?三颗削骨钉了。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非但没有这么做,这些日子以来竟然像是?自我封闭了一般,如失了生气的泥胎木雕般一直沉默枯坐,未着半语,连一丝半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无论他是?以语言相激,还是?出手折磨,她始终都是?那般,神?情木然,不出一声。

于是?他便使出更为残忍凶狠的手段要她屈服,要她求饶!可她却依旧只是?咬着牙轻轻蹙眉忍耐,哪怕是?掌心都被握拳的指甲掐出血来,哪怕她整个人都快要忍受不住昏厥过?去,也还是?抵丨死忍着,不肯让他得逞。

这让他心中躁郁丛生,就像是?一条毒蛇一般一寸寸钻进心窍,痒痛难耐。

他可以接受她得寸进尺,可以接受她口蜜腹剑步步心机,唯独忍受不了她如此对待他。

这日,他在她的肩上恶狠狠的留下斑斑血印之后,他终于不耐,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刻毒恣睢地看?着她,咬牙切齿一般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终于熬到了自己想要的话,段云笙如木雕似的眼珠子突然动了动。她抬起一双细白?的手轻柔地覆盖住,几乎要掐断她脖颈的手,对着他绽出一个柔美?的笑?:“阿九,我不喜欢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段云笙很清楚,她身负玄天钉,在这段关系中天然就是?被施与的弱势方。因此她若是?还想要保留主动权,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提出的要求,就绝对不能有丝毫的退让。

她必须让他知道,她可以死,可以不取出玄天钉,但是?只要是?她说出了口的要求,她便一定要达成目的。

这是?一条危险的路,稍有不慎或是?一死,或是?生不如死,但这却也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否则便只能被他予取予求,直到他满足厌倦之后,被丢进永不超生的无底深渊已是?最好的结局。

殷九玄看?着她温柔和静的如春日下的棠梨花一般的笑?容,竟呆然愣了一瞬。

而后他便突然狂笑?着放开了掐着她的手,将她的脑袋托到面?前,对着她微笑?的唇,连咬带吻地亲了下去,直到将心中的情绪尽数发?泄之后,才看?着强自克制却还是?忍不住轻促的喘丨息的段云笙,笑?道:“好,我答应你。”

段云笙压抑着因为长时间窒息而想要瘫坐喘息的冲动,支撑着起笔直的背脊,柔情若水地看?他:“谢谢你,阿九。”

殷九玄望着她,狭长的金瞳如被化开的金水一般,流过?她的面?颊身躯。他将她狠然拉到身前,交剪住她的双手,举过?头顶,一把撕去她此刻仅剩的寸缕……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强制忍耐让她耗去了太多心力,又或许是?实在承受不住殷九玄莫名高涨的兴致。

当一切结束时,段云笙终是?没能再支持住昏睡了过?去。

殷九玄看?着怀里缩在他胸口暂时放下了伪装和防备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的上扬,只是?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

他叫人准备了暖汤,抱着她一点点洗净之后,便兑现了他的诺言,直接将她抱到了自己的毋吾宫。

他是?答应了她让她离开暗室,却从来没有说过?要为她另辟宫室,即便他这妖都帝宫宫室繁多,但他偏偏就是?想把她放在眼前,绑在身侧。

想要逃出他的掌控?绝无可能!

其实若要说那幽室是?不见?天日的所在,那么毋吾宫也不过?是?个光能照到的牢笼。

这偌大的殿中除了她之外便无半个活物,就连原本不时落在殿前台阶上的鸟雀,现在也被笼罩在毋吾宫四周的禁制结界所阻拦。

但对段云笙而言,重要的是?殷九玄的让步和妥协,并?非是?她真的在意多着这寸日光。

在过?去的万年中,除了独自清守的无数个长夜,她也曾为了修炼,曾在不见?天日的万鬼洞中整整生活了三年,日夜与鬼魅为伴,已修定心,这区区暗室又算的什么?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不时对殷九玄提出些额外的要求,有时候是?几本消遣的闲书,有时候只是?要写纸笔……

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无关紧要,但却是?她掌握这段扭曲的关系的主动的极为重要的一步。提出的要求不能太过?,太过?了把握不好度,一旦有哪个要求因为踩到了殷九玄的线,而被拒绝的话,她在这段关系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就会被打破,她便会立刻回到极度被动的位置。

但却也不能不提,这种主动是?一个需要逐步加深稳固的过?程,殷九玄此人本就极具侵略性?,她与殷九玄的关系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若不不断巩固这种相处模式,那他们的关系很快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除非事关取出玄天钉,她一般反复的去试探殷九玄的。

不知不觉间,段云笙在这毋吾宫中已渡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了,取玄天钉一事进展十分缓慢,直至前夜,她才取出了身体里的第?四颗玄天钉。

她如常坐在窗台之下,手边的崭新的书籍并?没有翻阅的痕迹,她只是?一如往常般微微抬着面?,静默无言地看?着窗外变幻的云,只不过?今日她那双素来清澈无绪的眼中却隐隐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波动。

就在她取出第?四颗削骨钉的时候,她终于弄明白?了那奇异的温泉水的奥秘,她发?现在这泉水流入温泉池之前,泉水还是?妖气森森的妖泉,而在注入这方玉池之后,便立刻成了蕴含上古神?力的灵泉。

所以其中关窍,应当并?不泉水本身,而在这池体之中。

只是?她现在还用不了仙力,神?识的感知之力也受到了莫大的限制,一时之间还无法?感应出让流入的温泉水改变性?质的根源究竟在哪处?

但依据她的猜测,若非这池子本身就是?件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宝物,那么就是?这池子下面?藏着绝世的上古神?物。

而她在池中呆了那么久,并?未察觉出这方池子本身有何?特别,所以十有八九便应该是?后者。

若真是?如此,段云笙闭上双眼,藏在宽袖下的双手互握,指尖轻轻抚过?她左手中指上那道若隐若现的黑砂。

只要得到温泉池下的神?物,她便不再需要依赖殷九玄帮助她愈合取出玄天钉后的伤口,只要没了玄天钉的限制,即便她眼下无法?杀了殷九玄,以她之能要逃出这妖都却并?不难。

指尖的黑砂随着她的心念慢慢汇聚成近乎实体的存在,取出了四颗玄天钉之后,她身体上所受的限制确实小了一些,若是?之前,她如此调动神?念,背后钉着玄天钉的位置应当早已皲裂出血了,但现在她只是?感到阵阵如被针刺的疼痛,伤口却并?没有裂开。

其实以仓仆的力量,想要破池夺宝并?不难,难的是?要怎么逃出去!

毕竟只要她身上还有玄天钉,她的仙力就会被限制,那她能从殷九玄手中脱逃的概率就十分微小。

或者应当孤注一掷一次,段云笙想起她每次取出一颗削骨钉,便要在池水中泡上一天一夜才能恢复。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殷九玄并?不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或许她可在取出第?五颗削骨钉时,趁着殷九玄离开的那段时间,化出仓仆破池夺取神?物后,她就立刻吞噬神?物,将剩余的七颗削骨钉一次性?全?部全?都逼出体外。

也许可以凭借神?物之力,她就能快速摆脱玄天钉的桎梏,只要没了玄天钉,她想即便她负伤,她也能支撑到逃脱之后。

只是?这一招实在是?险,虽说她已经取出了四颗玄天钉,但谁不知道将剩余的玄天钉一起取出会遭受什么样的反噬,她也不敢保证凭借这神?物之力就一定能抵抗住取出全?部玄天钉的瞬间的反噬之力。

万一这件上古神?力的恢复能力,抵不过?同时取出玄天钉时的削骨噬魂的伤害,她这么做反倒是?自寻绝路了。

“我是?不是?太过?急躁了?”段云笙微微张开双眼,半敛着眼眸,隔着覆盖在双手的玄色衣纱看?着自己指尖的那道始终没有凝结成指环的黑砂,默默想道。

她行事雷厉,但却从不是?急躁冲动之人,若是?平日在掌握了这些信息之后,她必定会小心安排,谨慎布局,绝不会做出如此孤注一掷,险中难有一成胜算的安排。

可眼下……她又想起了那个梦。

或许是?因为她与鸣炎约定的一年之期所剩下的时日已不足一半,她心中已暗暗有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急躁了。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并?不复杂,仅仅只是?梦到鸣焱站在自哀山顶的古松之下,满目欢喜地与她说了一句:“我终于是?等到你了”。

可叫她心惊的是?,就在她意识到自己梦境可能会被殷九玄窥视,猛然睁眼的一瞬,她便对上了枕边的那双暗金色的眼。

他那么安静地看?着她,目光一瞬也不瞬,却将她看?得心惊肉跳,浑身僵硬……

在这种时候,比起他威胁的话语,这样无言的凝视更叫人窒息恐惧,全?身发?凉。

可惜殷九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用那只冰冷毫无温度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强制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背后的肌肤……

这一瞬,她是?真的害怕了。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奇怪,她不惧怕死,也不惧怕生,却因为一只认识不久的妖的一句承诺而有了软肋。

有时候,她也会扪心自问,她这一世活了万余年,到了如今亲缘断尽,无朋无友,只剩下了这样一句可以期待的承诺,她这一生是?否太过?可悲?

或许这确实可悲。

但她转念却又觉得她这一生,在她亲手斩断亲缘,断去与这世间的联系之后,还能有人不因她的凉薄而止步,依旧想要靠近她陪伴他,愿意许她一句话的承诺,又何?尝不是?她的幸运?

她从来不是?贪心的人,一生所求,无非是?一丝自由,一点温暖。

即便她不清楚她对鸣焱算是?什么样的感情,也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情愫,可她却很明白?,仅仅只凭这些,他对她而言便很重要。

若是?没有他的这一句约定,她或许早已失去了抗争下去的勇气了。

亲眼看?着亲人惨死的痛苦,万年的孤寂,天庭的背叛,殷九玄予她的永远都挣脱不开的枷锁……

纵然她已是?仙,又何?尝能一再承受这些?

“阿皎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男子的声音,让段云笙手指微滞。

她不动声色地化去指间黑砂,又将眼底的情绪收的滴水不漏,安静地抬起眼眸,从面?前檀香案上的铜镜中看?了身后的殷九玄一眼,柔缓地叫了一声:“阿九。”

殷九玄笑?着凑上身来,俯身在她身后,握着她的双肩,贴着她的面?颊,温柔地看?着铜镜中她:“阿皎啊,有心事。”

他语气亲和,身上与她所穿的一色的黑纱,被从窗台外吹进的微风轻轻卷起,脸上全?然是?一派可欺尽世人的恩爱静好的模样。

可段云笙却看?得到这张和煦面?孔上,那双灼热金瞳中的不时显现的露骨的疯魔和残忍。

“没有。”她语调平稳的答。

“又骗我。”殷九玄微微起身,用双指勾起她一缕长发?,放在鼻下细嗅,语调依旧和缓,但那双赤金的眼眸中却透露出了危险的锐光。

段云笙被他的话惊愣了一瞬,不再看?着铜镜,直接转过?身去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他话中所指之意。

但刚转过?身,她便又惊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只是?行为已做,她便只好与他正面?对视。

窗外的风依旧徐徐吹着,四目对峙之中,殷九玄依旧带着和煦的笑?。

只是?他笑?得越是?无害,她便约是?难安。

如愿在她匆匆伪装的面?上逼出一丝裂痕之后,殷九玄才有些称意地笑?出了声。

他摊开手掌,掌心化出了一截散发?着淡淡神?光的碎骨,似真似假地说道:“阿皎难道不是?在想怎么得到这个?”

原来他早已察觉自己暗中感应探查温泉水的奥秘之事!

按理来说,段云笙此刻应该感到紧张,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言中所指不是?那个梦便好……

只是?段云笙心中虽有庆幸,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敌,依旧如临大敌一般盯着殷九玄,指尖甚至暗暗化出一道灵针,随时准备出手。

不管殷九玄这话是?真心,还是?试探,她都得防备他可能对她做出的举动,也必须让殷九玄相信,她方才一瞬间的反常确实是?因为这件事。

哪怕她这样贸然使用仙力,又要在遭受玄天钉反噬的痛苦!

“哎……”看?着她清白?的面?上隐隐渗出细汗,殷九玄轻轻叹息一声,一挥指便击碎了她藏在袖下的暗针,而后一把将她拉起拥入怀中,指尖一划,她背后的衣料便层层裂开,露出她那因为妄动仙力而开始渗血的后背。

“你怎么就永远学不会善待自己?”他握着神?祖遗骨,将神?骨的神?力灌入那些伤口之中,在她耳边仿若真心心疼般叮咛,“下次可不许如此,你要记住……”

他冰冷尖锐的甲尖轻滑过?她凝玉一般的背:“你属于我。”

段云笙闻言低垂下了眼眸,咬着后槽牙将翻涌的情绪压制的涓滴不遗,伸手抱住了殷九玄的背,低低应了一声好。

只是?她那双看?着他背后墙上挂剑的乌瞳中,还是?划过?一丝摄人心魄的冷意。

殷九玄为她治好玄天钉反噬的伤之后,注意到她十分克制地看?了他掌心的神?骨一眼,便翻手将神?骨收了起来,提醒她道:“我不喜欢阿皎总是?看?着旁的东西。”

这一次,段云笙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将她抱到了床榻之上。

他将她放下,在她额间轻轻印上了一吻,依旧是?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道:“阿皎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才有精神?看?我为你准备的惊喜。”

说罢,他便又消失在了殿内,这殿中也便恢复了寂静毫无生机的样子。

待殷九玄走?后,段云笙才蓦然睁开了眼睛,伸手压住跳动不安的心口,想着殷九玄口中的所谓的惊喜会是?什么。

不好的预感淹没了她全?身,上一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正是?她全?家一百余口人死在她面?前的时候。

玄天钉削骨噬魂,即便不催动仙力,也足以叫她平日精神?不济极易感到疲倦,更何?况殷九玄索取起来从来无度。

待一切过?去,她早已疲累得几乎要失去意识昏厥过?去。但就算是?这样,她这几日却都只是?闭着眼睛假寐,从不敢真正睡去,生怕自己不受控制的梦境会,不小心泄露心底不可让他知晓的秘密。

迄今为止,他从未放过?过?任何?一个她所在意的人,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沈青绪……

在无力保护自己所在意之人的时候,她只能拼了命让自己小心的守住这点心思,否则后果她实在是?不敢想象……

只是?要欺骗殷九玄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不敢在任何?细节上有所疏漏,即便是?在极度疲倦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还是?必须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的频率,平稳心跳脉搏,仔细地收起周身的焦虑不安。甚至为了让他放松戒心,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和强烈的杀意,假装在熟睡中无意地向他挨近……

而在这般小心的应付这殷九玄的同时,她还要分出心力思考,要如何?才能说服殷九玄帮她取出第?五颗玄天钉?

现在那块散发?着上古神?力的神?骨已经在殷九玄的手上,以她现在的实力想要靠强力从殷九玄手上抢到神?骨,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此,她便只能按部就班的按原计划一颗颗取出玄天钉。

说来可笑?殷九玄尽管已经替她取出了第?三第?四颗玄天钉,但她至今都没能想明白?能够打动殷九玄的点到底在哪里?

当时打算取第?三颗玄天钉的时候,她曾几番试探甚至用心机讨好,可殷九玄都无动于衷。

后来却是?因为她在前殿案上见?到了几张人间的桑皮纸,让她想起了自己刚升仙在月华宫做宫娥时,那位前天妃送给她的纸风车。她潦潦草草做了一个,随手放在窗台处,不想他当日便拿走?了,随即就为她取出了第?三颗玄天钉。

第?四颗玄天钉取得更是?莫名奇妙。那日她实在无聊,便拿了他殿中的长刀把玩,他突然出现,或许是?她确实有那么一瞬不想收住挥出的刀势的想法?,那锋利的刀锋恰好划伤了他的手背。

她不过?是?虚情假意地问了他一句“你疼么?”,他却突然起了兴致,直接将她抱到了温泉……

最初,她以为他一口一个阿皎的叫她,又让她叫他阿九,是?想玩重温旧梦的把戏,但她几次以人间恋人之间示好的方式试探,他却并?不领受。

她实在是?摸不透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又究竟想要什么?

若是?没有经历过?过?往的种种,殷九玄如此表现,她或许会以为他是?想要她的真心。

可这万年来的噩梦早已让她明白?,之于殷九玄这般人,真心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她十世前的小离,她的每一个转世,乃至于她自己,哪一个对他没有真心?他又何?曾将谁的真心真的放在心上了?

即便是?小离,现在不也被她抛诸脑后了吗?

她还没有疯到和一个疯子谈真心的地步。

-

殷九玄这几日都没有在毋吾宫出现,这让段云笙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同时也让她心怀忐忑。

往日里殷九玄也会在晨起离开毋吾宫,段云笙虽不知他去干了什么,但他这般连着几日都不出现实在罕见?,也叫她不安。

可段云笙再是?隐忧,除了等待她也做不了别的,这毋吾宫被结界包围,她出不去,殿中除了她又无旁人,她想打听也无处打听。

其实殷九玄虽然不怎么在意妖界如何?,但多少总算有点身为妖帝的自觉,平日里还是?会决断一些妖界的大事。

以往这些事他都是?直接在毋吾宫中处置的,但自从他将段云笙安置进去之后,他便不再让人进入毋吾宫了。就连他身边的四大护法?,平日也不能进入毋吾宫,这些琐务也就需要搬到专门的议事殿中处理了。

他这么做,除了不想让进出汇报的人打扰道段云笙之外,他也不想让段云笙因为这些仙妖人界的事分散注意力。

他与她纠缠那么多年,还是?知道她的性?子的,她一贯爱为旁人的事操心。即便是?在镇妖塔中的那些年,他也听说过?她不少事迹——这些年她虽独来独往,却把斩妖卫道天下苍生当成了她的责任,镇妖塔中那些妖物,每每提起她的名字,便如见?凶神?噤若寒蝉。

他不喜欢她心中被这些无谓的事占据。在他看?来,她的眼中根本不需要有天道,也不需要有苍生,只需有他一个便可。

当然更不需要有那条卑微低贱的鸣蛇,所以他要帮她拔掉着无需存在于她心中的挂碍……

议事的紫宸殿中巨大的黑木案上,乌木笔筒中手工并?不精致的风车转转停停。

刚刚回到妖都的殷九玄心情颇佳地坐到了黑木案后的昆仑墨玉椅上,闭上双眼往身后宽大的椅背上一靠,手指不断地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早时被她划伤的伤口早已痊愈,但每每当他想起当时她淡淡看?着自己,轻蹙蛾眉问他“你疼么”时的样子,他心中便升起一股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的酥酥痒痒的暖意,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抚摸那道伤口曾经存在的位置。

想起当初,他还未恢复真身,某次不慎一件出世的宝物所伤,她发?现后,捧着他受伤的手臂,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问他:“你是?不是?很疼?”

那么多人为了追随他流血流泪,甚至永不超生,可不知为何?,他却偏只记住了她当时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的那两?滴眼泪的温度——热的叫人心绪浮动,却又不叫人生厌。

他想,她必然不会那样为那条低贱的鸣蛇流泪。

想到这儿,他摩挲着手背的手指突然顿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不虞之中又有些燥灼。

“黎闻。”他阖着目唤了一声。

黎闻的声音就马上在下首传来:“主子。”

“那条鸣蛇怎么样了?”

黎闻跪在地上禀道:“一切都已按主子的意思安排好了。”

“嗯。”

他微微颔首,渐渐睁开的眼中渐冷,空气中浮动的杀意,让黎闻将头低得更低。

“出去吧。”

知道殷九玄开了口,黎闻才恭恭敬敬地躬首退了出去。

殷九玄凝目看?着桌案上的风车,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当初她为了沈青绪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的燥郁益发?强烈。

一个沈青绪还不够,现在还要有这么一条鸣蛇!

殷九玄的头一点点地低下,慢慢藏进阴影中的面?孔变得晦暗不明。

她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她不是?早就亲手断去了和过?往那些人的关联了吗?

她为何?还偏偏要将这低贱的鸣蛇放在心里?区区鸣蛇,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她那样小心的维护着。

想到她的梦境,想到她为了隐藏这个梦境故意装出熟睡的样子,他心中便被一种焦灼到足以让人发?疯的情绪所占据。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为何?而来?他只知道,只有让她亲眼看?到那条鸣蛇的下场,让她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再也不敢再将他人看?进眼里,叫她明白?她的眼中心里都只能有他一人。

他才能抚平心绪,排解这股汹涌而起的叫人抓心挠肝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