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殷九玄看了看段云笙依旧疏离冷淡的眉眼,又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小人,不知怎的,似乎是头一次感到这种近似安定的感觉,温暖的叫人天然的就会生?出?几分依恋来。

他?在这之前,他?虽然同意段云笙留着阿元佛子,佛子死后?,更用佛子和她的血造出?了殷念,但他?却从未将这些人真正看在眼里。他?对佛子有妒,但就像是在嫉妒一个吸引了段云笙注意力的物件,本质上,他?从未将佛子,乃至这个孩子看成是与他?和她一般的存在。

他?觉得,这一切不过就是能逗阿皎开心的小东西罢了,与那些鸟儿雀儿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他?讨厌这些会分散她注意的存在,但若是这些东西能帮他?留下她,那他?也并非不能容忍。

只不过在他?真正抱起了殷念,见?到了殷念与他?的阿皎的相像的笑容,意识到了殷念身体中一半的他?的阿皎的血脉时,他?才对这个小人儿有了些类似喜爱的情绪。

可现在,阿皎却说要他?做好殷念的父亲。

殷念是她的血脉,而她却要他?做孩子的父亲。

他?心中蓦然有一丝澎湃而起的热流,眸光又落回她安静的面上,有一种将她和孩子都紧紧搂入怀中的冲动。

家人。

他?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词,他?虽是创世神?祖的胞弟,但他?从未有过家人,他?的兄长是天下的,是大道的,兄长从不会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在他?对兄长稀疏的记忆里,永远只有兄长伟岸却如远在天边的背影。

但此刻,殷九玄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温馨感,让他?想要守护她们,想要将最好的都给面前这一大一小的二?人,不是威逼也不是利诱,只是觉得她们便该拥有这世间?的一切幸福,唯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才能配的上她们。

“阿皎。”他?望着她,诚然点了一下头。

段云笙被殷九玄金色的眼眸中的光灼得略略恍惚,忽然想起当年他?对她求亲时,眼中似也有这样一瞬的干净热忱。但当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转瞬之后?,连他?自己都似乎陷入了一刻的迷茫,而她每每想到那一幕,也总以为?那一瞬的目光不过是自己的眼花的幻觉。

可眼前的他?坚定的像个刚刚被付以重任的少年,那样的神?情是笔,用新墨将旧时的记忆勾勒得尤为?明?显。

念及旧事,她心中微沉,转过头接着将针刺入绸缎中,抬手?拉线时,掌心中的孤月和莲扫过她的余光。

“阿九,其实你之前找来的嫁衣确实很?像当年家里为?我做的那一件。”段云笙突然有些突兀地说道,“可惜你不知道,当年的嫁衣上刺绣的图案是我自己画的,我画的龙的爪子像九字,那是你的名字,而我也以为?那样也可以意喻着两个人的天长地久。”

殷九玄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不期然就怔住,一种带着悔意的甜蜜在心头漫开,让他?不自觉往她的方向?坐的更近了一些。

“阿皎……”他?略略低头沉吟,做出?承诺,“我一定会让人做一件一模一样的给你。”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但她却摇了摇头:“这世上哪有一样的东西?我也早忘了当初画着那龙凤图样时的心情了。而且……”

她顿了顿,放下针线看他?。

“我也不需要那样的东西了。”她道。

“阿九,爱上一个想象中的人,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她拿起剪刀剪下剩下的线,然后?将绣完的绣绷放到了一边,似认真似随意地问道,“你说是不是?”

“我……”殷九玄一时词穷,他?知道她是在说她自己,年少时爱上了一个虚幻的假象,导致了这一生?的悲伤,“阿皎,让我补偿你。”

段云笙笑了,笑的像是卷舒不定的云一般疏淡:“让我知道我曾经爱上的只是一个不爱我的幻象,或许这整件事中最仁慈的一部分。”

这话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刺进了他?了心里。

可她却似乎并不想与他?再计较过去的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候,对他?道:“阿九,我想重新开始了。”

他?一怔,一时间?仿佛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脑海中再三确认了她的话,他?才有些激动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

他?喃喃着,可她的目光却一直望着自己手?心的莲和月。

“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她道。

“什么事?”他?问。

她说:“告诉我,你真的爱我吗?”

“我爱你。”他?的声?音很?坚定。

可段云笙却摇了摇头道:“不是现在,我希望你想清楚。这世间?的爱有很?多?种,有的人的爱是独占,不顾所爱之人的感受,也不管对方是否情愿,更不允许旁人有丝毫沾染,否则情愿同归于尽,但很?多?人说这样的爱,其实算不得爱,那人只是更爱自己的感受罢了。”

“有的人的爱很?包容,宽容,似乎可以容忍对方一切的行为?,但也有人说,可以容忍是因为?爱得不够深。”

“你觉得你是哪一种?”她淡淡地问,起身将针线收起。

“你想要哪一种,我便能给你哪一种。”他?单手?抱着殷念霍然站起,高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许久不见?的睥睨气势又回到了身上。只要她愿意说出?心愿,他?都能给!

段云笙却依旧在笑,像是故意的一般靠上前去,用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心口的位置,轻声?问:“是吗?”

一股热流随着她轻软的声?音荡过他?的心头,让他?的喉咙有些发暗,不似从前嚣张无妄的答应,这一次他?竟是低低的嗯声?,但却又显得珍重万分。

他?曾经没有做到,但这一次他?一定能做到。

可段云笙微微勾起的嘴角中却始终带着一丝讥诮。她想着,他?曾想要独占,或许其中有些微不足道的感情,但更多?的是想要掌控的欲望。而现在他?看似容忍的举动,目的依旧是为?了掌控。

佛子死后?,她心中很?多?情绪就像是突然退潮了一般退到了心里最深的角落,也让她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游离感,再回首时,对很?多?事都多?了一个近似旁观者的视角。

她一直就不懂,殷九玄为?何爱她,又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明?明?在她对他?怀有满腔爱意的时候,他?的眼中根本没有她,而后?来她所做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想要杀了他?罢了。

他?究竟爱她什么?

知道这些日子她才有些明?白?,他?所谓的爱,或许只是一种无法掌控她的不甘。

他?存世这么多?年,天上地下又有几件事能让他?如此受挫?

所以他?的目的也很?简单,不择手?段的掌控住她。将她幽禁,留下阿元,乃至制作出?殷念……看似矛盾的事,他?都做了。因为?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独占,不是爱,而是对她的绝对的掌控,让她能甘心被他?掌控的感觉。

所以他?才能像个疯子一样,因为?她的一个梦就杀了鸣焱,却又对她说只要她听从她的她可以留下佛子,甚至可以拥有后?宫,甚至还?造出?和他?毫无关系的她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种感情算不算是爱,不过她也并不在乎。

“我想要的……”她听着他?略略躁动的心跳,浅笑着推开了他?,没有再说下去,转身便拿了针线走到了书柜旁,将手?中的东西往上头一搁。

那样轻轻一搁转回身的动作,沾了些凡人烟火,生?动地让他?以为?自己还?在万年之前,而她还?是以前的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

他?抱着殷念,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有些事就是那样奇怪,他?明?明?就从来没有见?过她做这样的动作,但满脑子却都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从前也不觉得她作为?凡人事那点带着烟火气的灵动可爱,现在却觉得那一切珍贵无比。

她看他?痴愣地望着自己,低头笑了笑,走到她身边问道:“是不是想起从前了?”

想起那个不会怀疑,全心信他?,容易掌控的她了。

这段时间?,段云笙很?认真的想过之前的事,也是得益于前一阵子阿以目花帮她回忆起了很?多?有些模糊的往事,才让她想起更多?从前与他?相处的细节,才发现原来之前他?每次被取悦,都与他?们过往的相处的回忆有关。

他?那个时候明?明?对她没有一点感情,现在却开始怀念起那时的她。

她想,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那时的她好骗好控制吧。

当然殷九玄心中却不是这么想的,他?看着段云笙浅笑嫣嫣地看他?,竟忽然有些理?解她为?何如此在意那一点念想了。

因为?他?的心中,此刻也有了一些念想,就如同戏台上的恩爱夫妻,他?,与她,还?有孩子,那样静好相处的一世。

只要想到那样的画面,他?的呼吸竟也有些粗促起来。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新鲜,而是想要绵绵柔长的细水长流。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暖在心头,让人急切,却又不让人烦躁,徒然生?出?想要永远拥有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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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笙的荷包做得很?慢,每逢一针都像是在倒数一般,每绣一针,她的脸色都会白?上一分。

但殷九玄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喜欢抱着小念儿看着她柔静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做着针线的样子,尤其是偶尔她转过头来对他?浅浅的一笑,那是他?此生?都未体味过的静谧美好。

这日,段云笙将小玉和阿元叫了过来,还?特意让阿元将之前佛子送她的布老虎拿了过来。

她拿过布老虎,也不说什么,在布老虎的一直脚上绣了个元字,便将布老虎还?给了阿元。

小玉看着阿元手?上的布老虎,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些天这扶霜元君对妖帝殷九玄的态度也太好了一些吧,难道真的是认命了?

她想,这样的话她还?要不要救她?

不等她想出?点头绪,便听段云笙对她们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和阿九还?有事。”

小玉愣愣怔怔地和阿元退出?内殿,她和这扶霜元君也没见?过几次,说不上了解,但总觉得她不是认命的人。

“走吧。”殷九玄抱着殷念出?现在内殿之中。

段云笙道:“等等。”

说着,她就拿出?了那两个终于做完了的荷包,亲手?将荷叶的系在殷九玄的腰间?,又将另一个蜻蜓的挂到了殷念的脖子上。挂好荷包之后?,她轻柔地摸了摸殷念的小脸,眼神?柔和而不舍。

殷九玄见?状,问她:“你要不要抱抱她?”

段云笙这一次没有摇头,但也没有接过孩子,只是伸手?用圈住殷九玄的方式抱了抱眼前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在她环住二?人的时候,小殷念便冲着她笑了笑。

她望着小殷念小小的脸,迟疑着放开了手?对殷九玄道:“我们走吧。”

三人来到了坠仙崖。

殷九玄本不想来这儿,但段云笙说,总该让佛子看看殷念,而且她想要重新开始便必须要来这个地方做一个了断。

做一个了断,重新开始。这些话对于这段时日仿佛泡在蜜罐中一般的殷九玄而言,确实有着非凡的诱惑力。

这就像是一个承诺,仿佛过了今日,他?便能永远享受与她日日相对,看她绣花练剑的那份安逸美好。

所以他?答应了,反正有他?亲自寸步不离的陪着,她不会有事,他?也不会让她有事。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的时候吗?”段云笙坐在地上靠着殷九玄的肩问道。

殷九玄将殷念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小心护着,生?出?另一手?臂环住她的肩道:“记得。”

“那时候我以为?你会给我带来我想要的自由,你会带我走出?后?院的一隅之地,带我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山川湖海……”她依旧笑着,只是嘴边的笑容变得有些冷。

“我会的。”殷九玄答,“如果你还?想去,我便立刻带你和念儿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阿九,我想如果一个人真的爱另一个人,他?应该是可以知道她想要什么的。”她道,“其实这么久以来,我最想要的始终都是自由。”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开了殷九玄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阿皎……荷包?”殷九玄恍然,但却感觉到自己的全身像是被无数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是啊,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荷包,每一针都注入了我所能注入的修为?,若不是为?了隐藏荷包上禁制的痕迹,也用不了这么久的时间?。”她道。

这便是她每缝一针脸色就会白?一分,每缝一针就需要休息片刻的原因,若是只以瞬间?爆发的实力,她未必能压制住殷九玄,所以她便将力量储藏在这小小的荷包之中,白?日将全部力量不动声?色小心地化?入针线,晚上修炼重新凝聚仙力,直到将荷包做完为?止。

即便殷九玄再强,一时也不可能脱开这荷包的束缚。

其实段云笙也想过,将殷九玄重新打入镇妖塔,他?现在虽然恢复了真身,镇妖塔未必能压的住他?,但她想若是这塔身由她真身所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留下的。他?或许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毁塔逃脱。

但她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自视过高了,或许殷九玄根本不在意毁去她留下的塔身,反而会让好不容易重塑的镇妖塔毁于一旦。

更何况,段云笙看了一眼殷九玄怀中的殷念,她还?需要人照顾。

“阿皎,你想做什么?”殷九玄一边将自己的妖力注入荷包之中试图解开段云笙荷包上的禁制,一边试图稳住她道,“阿皎,不要做傻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想要的很?多?,想要守护住我所爱的一切,想要挽回我生?命中失去的温暖……但我想要的始终是自由,我想要自由的去爱,也想要自由的不爱,我想能自由的选择自己想选的路。”她望着他?道,“你所谓的爱或许真的可以给我很?多?,但我想要的你却都无能为?力,也不愿意给。”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段云笙看着他?一步步地后?退,直到站到山崖的边缘。

“阿皎,你回来。”殷九玄身上的妖气正在疯狂的暴涨,但神?情却变得越来越的卑微,他?哀求道,“你回来,好不好?”

可她却只是一笑,仰面往万丈悬崖下倒去。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即便你真的能给我我想要的爱,我也不会要你了。”

佛子说他?爱苍生?更爱段云笙,她懂得佛子的爱,他?不是想要用自己的牺牲绑缚她,而是想要给她一个摆脱宿命,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她的答案是,她爱佛子,也爱苍生?。

生?命中重要的人早已逝去,放不下的一直是她自己。有些事她不能勉强自己放下,可有些事她却还?可以自己选择去承担。

佛子懂她舍不下苍生?所以愿意替她化?为?塔基,她又何尝不懂佛子心中大爱。

既是如此,她也愿以身化?镇妖塔身,与他?永世相伴,也还?给人间?一个清静。

“阿皎!”撕心裂肺的嘶吼在坠仙崖上震动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