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是简陋的瓦房,堆杂的柴火和蓬草不太能挡风,总有凉气从看不见的缝隙里渗透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夹杂着冰霜的雪。

江小瑜是被冻醒的。

她醒来以后浑身冰冷,手脚都快僵了。

面前的小凳子上搁着个皱巴巴的田字格本,下面压着本小学三年级数学教课书。

那是她还没完成的作业——而这足以使任何一个小学生在第二天的课堂上痛哭流涕。

江小瑜:……

她终于从刚睡醒的懵逼状态中脱离出来。

静待三秒,她真诚地感慨道:啊,这恐怖如斯的穿越。

就算再接受不了现实,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穿越了。

是的,她不仅穿越了,还穿成了个小学生。

不仅身体变年轻了,头发茂密了,就连每天作业缠身的日子也回来了。

这不是她穿越成小学生的第一天。实际上江小瑜本人前不久才大学毕业,妥妥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却被一场车祸夺了性命,再次醒来,魂魄就来到了这个小女孩身体里。

小女孩与她同名,是河东小学三年级二班走读生。但除了名字一模一样,两个人基本上毫无关联。

江小瑜吸了一下冻得发红的鼻子,滚入肺腔的冷空气让她想起了自己当年奋战高考的冬天。

那时,老校长披着一头薄雪在主席台上演说,言辞激烈昂扬:跟你们明说了吧,学校就是监狱,全都给我在教室里好好待着!考不上大学那就回来接着蹲,等你们考上大学blablabla……

通篇观点可概括为十个字:学校如监狱,你我皆囚徒。

北方的冬天很冷。在呼啸的北风中,下面的学生浑身哆嗦,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高三时代的江小瑜是个三好学生,身体强壮,还很抗冻。她无比赞同校长所谓的“监狱言论”,学生呐,可不就是熬出来的么,等她考出去就自由了。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江小瑜不负众望地拿下了S市的文科状元,上大学走的那天,全家锣鼓震天,喜气洋洋。

回忆戛然而止。

江小瑜的目光再次落到了眼前的田字格本和数学书上,她眼神瞬间变得肃杀起来。

……谢谢您嘞老天爷,我才刚“刑满释放”就又被您给送回来了。

江小瑜提了提小书包,挺沉,她记得里面装了不少书。

都是知识的重量。她不由得撇起了嘴。

她脆弱柔嫩的肩膀难道要遭受第二次蹂/躏了吗。

想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她头脑聪明热爱学习,所以才能成为学霸。事实不是这样的。她其实不喜欢学习,也没什么天分。

之所以高考考得不错,完全是心里有口气儿在吊着,支撑她夜夜刷题到凌晨三点。

一考完,她就跟扎了小洞的气球一样,精神气立刻就泄完了。

耐着饥寒写作业是不可能的,想都别想。

江小瑜伸出自己的软乎乎的爪子,把课本作业团吧团吧一股脑塞了到书包里。

预防头秃,要从娃娃抓起。

*

假如真的有机会重新上一次小学,会有人愿意吗?

再次回到那个枯燥的年代,穷得叮当响,和一群半高的娃娃放学后走在斜阳遍洒的柏油马路上,岁月绵长,肩上的书包晃晃悠悠。

江小瑜刚来那几天还不适应,班里全是一群憨憨,跟她有代沟。

每次看着那群小学生闹腾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承受了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智商。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就她有。

而且小学生很苦啊,即便是身处破烂瓦舍,屋外风雪漫天,仍然要搬着凳子补作业。

就比如现在。

江小瑜很想提笔写一篇谴责信,发到教育局控诉,题目就叫“一幼女冬日寒舍狂补作业竟累至睡着,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但是她最终没有写,因为小山村通讯不好,天气还冷,把她的手给冻僵了。

其实她本不该受这苦的。

江小瑜悲从中来,事情还要从几天之前说起。

这个小山村里有户人家姓魏,生了个大胖小子。又恰逢过年,魏家大摆了几桌,邀请亲朋好友前来庆贺。

江小瑜一家住在乡镇上,也被邀请过去了。

上菜有点慢,江小瑜等了一会没等到开饭。OK,fine,那就接着等吧,她兴致不减,悠闲地蹲在村头看雪景。

谁能想到,之后她就被母亲拉到了魏家的柴房补作业呢。

不屑于做一百以内加减法习题的江小瑜并没有写作业。

她很放肆地睡着了,又被冻醒了。

醒来以后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情形。

她把装满作业的书包扔到炕上,伸了个懒腰。

柴房里杂乱的瓦砾参差不齐,在微弱的灯光投射下拉出斜长阴影。

白墙刷的粉漆斑驳脱落,墙角堆的煤球和锈迹斑斑的农具。

这种屋子根本不能住人,冬天要是在这里呆久了能把人冻坏。

江小瑜看了一眼窗外,仍是一片迷蒙的风雪天。天色昏沉。

她应该没有睡很久,顶多一两个小时,没想到雪已经越下越大了。

江小瑜跺了跺脚,往手心哈气,就戴上帽子手套出去找母亲了——得问问饭菜还要等多久。

从柴房出来之后是后院,土胚房围成的方形院落被分成两部分,一边是养牲畜的栅栏,另一边种着几棵树。

空旷的院落寂寥而萧条,除了江小瑜在柴房补作业,并没有什么人来。寒风裹着雪花吹着,迷的人睁不开眼。

冬天冷,几枝梨树被积雪覆盖。暗黑色的枝桠底下站着一个人。

却又单薄的不像人。

江小瑜匆匆瞥了他一眼,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小山村里人丁稀少,邻里之间很熟。偶尔有人进来吃点东西,大家也不会在意。

*

回到前院之后,硬菜果然都上齐了。

大厅里有很多张圆桌,都坐满了人。江小瑜跟着母亲一起吃。碟子里摆满了五谷和鱼虾,甚至还有山村并不多见的饮料。

有个笑容可掬的胖女人一直在给小孩子添饮料。她扭着身子,穿过层层桌椅,来到了江小瑜身边。

“这是小瑜吧,个子都蹿那么高了哟。”胖女人打量了她一下,从朔料袋里拿出个纸杯,倒了一杯可乐,斜着眼问:“知道该叫我啥不?”

黑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吐着泡泡,江小瑜看的入了神。

她看了胖女人一眼,觉得自己对她确实没有印象,便茫然地摇了摇头。

胖女人有些尴尬,干笑两声,把可乐递过去。

母亲道:“快谢谢阿姨。”

江小瑜很乖巧地复述了一遍,低头扒拉着饭菜。

直到那个胖女人离开桌,她都没有抬过一次头。

其实这才是一个小孩子的正常反应吧,不懂社交,只知吃喝,即便偶尔显露出不合时宜的举动,也不会有人怪罪。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知非呢,怎么没见那孩子来吃饭?”

立刻有人接上话:“那孩子,唉,不听话,谁知道又上哪儿野去了!他什么时候吃都成,你们先别操他心了。”

这个低重的声音就是刚刚那个胖女人的。

她答的很干脆,话里话外尽是漠然的态度,全然不似之前的和蔼。问话的人见怪不怪,很快又融入了一片欢声笑语之中。

江小瑜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情绪。

胖女人拢了拢头发,嘴角边的黑痣像点上去的,乌黑发亮。她的尾音带着气哼哼的轻蔑。那是一个成年人,在不加掩饰地宣示着对一个孩子的厌恶。

哎呀呀,小孩子长身体,不吃饭可不行的呀。江小瑜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梨树底下那个人,孤零零的,年纪貌似不是很大。她环顾饭堂,并没有在乌压压的人群里寻到他。

那个人也没来吃饭吗?还在树底下站着?

江小瑜拿了个纸杯,夹了几块鸡腿进去,然后悄悄溜了出去。

这个村庄位于深山之中,上山的路途崎岖无比,如果没有熟人带路,找到这个地方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但正因地广人稀,家家户户的院落都修得很大,江小瑜从前院穿到后院需要经过很多小门。好不容易回到后院的树旁,她才发现刚刚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木门拴上了红布条,贴上了艳红的对子,那是斑驳而惨淡的红,稀薄的纸张被凛冽冬风掀起了一角,呼啦啦响着。

江小瑜就站在门口,跺着脚把松软的雪踩实。

拿着纸杯的手有点冷。没寻到人,她觉得有点失望。她之后问了几个长辈,均是未果。最后终于有一个邻居家的孩子告诉她,那个男孩可能在柴房吧。

这里还是有认识他的人的。

江小瑜了然,但那孩子又道:“你离他远一点啦,他妈妈都不喜欢他。”

这么小就开始搞群体隔离了嘛?江小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

“说下去。”

邻家小儿迅速收下了糖果,皴红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大人在孩子面前说话一般没什么顾忌,很多不该传播的消息,总能被孩子截获。邻家小儿平时最爱打探这些,知道的东西不少。

江小瑜成功地从他那套取了一些隐秘的传闻。

这个小山村交通闭塞,不是一般的穷,村民靠着几亩荒地过活,饥一年饱一年,外地的女子哪里肯嫁进来。

所以村里人丁稀少,很多单身汉一辈子都讨不着老婆。

但早些年,魏家就轻而易举地娶上了媳妇。

说是娶,不如说是买。

魏家买了个傻媳妇。

这个媳妇白白净净,大眼睛尖下巴,一看就是城市里富人家养出的女儿,若不是人呆呆傻傻,也不会被人贩子给拐到山沟沟里来。

傻媳妇给魏家生了个男孩以后就病死了。

后来魏家又娶了个二老婆,又丑又胖,但是家境不错,嫁来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这次宴席就是为了给这个男婴庆祝满月的。

刚才跟江小瑜说话倒水可乐的那个胖女人,就是魏家的二老婆。

人家都说,魏家是看上了胖女人的钱财才娶她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凭借二老婆带来的资产,魏家也算揭得开锅了。

魏家上下都觉的真不错。但是有人却被大家遗忘了。

那个被遗忘的人,就是傻媳妇生下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