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校长从江小瑜书包里掏出一封封情书。那些信笺摆满了整个玻璃桌。他顿时乐了。许是太久没见过如此奇葩的学生,他竟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他先是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页,摊开铺平,“写这么多?”

江小瑜站在校长办公室最边上,离他三米远。这个办公室比老师的大不了多少,但就是古董和报纸期刊摆的特别显眼。可以看出,校长平时很喜欢古玩和阅读。

现在是正午十二点,江小瑜还没回家吃饭。她听从校长的命令,一下课就把书包拿来了。期间还有专人监视着,根本溜不走。

办公室安安静静,偶尔能听见窗外枝丫抖落积雪的声音。

“站那么远干嘛呢,过来过来。”校长朝她摆手,一边戴上老花镜,借着正午的太阳仔细研读那些情书,“嗐,还是得研究研究你们小年轻现在的恋爱逻辑,要不然没法对症下药。”

江小瑜颤抖着举起了手:“校长,其实没啥好研究的……”

那都是她替别人写的情书,放飞了写的,跟那帮傻孩子的想法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嗯嗯……”马校长又是呵呵一笑,白胡子吹到了一边,接着开始一板一眼地念起来:“上天让我们在同一所学校相遇,桌椅却分开了彼此的距离。啊,如今已是三年级,我怕,我怕时光荏苒,余生来不及说爱你……”

江小瑜:“这个……”这个是客户要求写成文艺苦情范的……

“跟了我,从此你只许对我笑,你的泪只能为我流。桌子上的三八线你来画,我的零花钱你来花,万花丛过,我只取你这一朵最美的花?”马校长剧烈地咳嗽了一下,“江小瑜,你们班早恋问题严不严重?”

江小瑜:“这个……”这个是客户要求写成霸道总裁范的。

校长又翻了几页,剩下的都是俄文德文法文写的,他看不懂,还有几首藏头诗倒是写得不错,但没必要念了。

校长把情书和钱票子塞回去,叹了一口气,显得极为痛心疾首:“江小瑜,你脑瓜子这么灵,可惜没用到正道上。”

江小瑜:“校长爷爷,我这是为小朋友们服务。每回表白被拒,我都劝他们化悲愤为动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能俘获女生芳心。现在二班成绩可好啦。”

马校长:“照你这么说,你还为你们班做贡献了不是?”

江小瑜义正言辞:“那当然了。应试教育跟素质教育得一起抓,哪个都不能落下。”

校长:“有点儿意思。那你说说看,咱学校现在哪里还需要改进?”

江小瑜想了想,就想起了早上王新虎搞她的事儿。她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王新虎辣手摧花,快把整个花园都给糟蹋坏了。作为新时代好青年,她有义务遏制这股歪风邪气。

“我觉得可以先把校服改了,背带裤就挺不错的。”江小瑜幽幽开口,“有些同学喜欢扒别人裤子,掀别人裙子。”

河东小学的校服很宽松,没有固定用的腰带,这就给了王新虎可趁之机。

王新虎除了一身蛮力,就是靠这种流氓手段夺取的江山。先从校服入手,把他后路给堵死,再慢慢对付他。

“这一点确实不好。不过——你说的是王新虎吧。”马校长哈哈大笑,“你和其他人一样,也不喜欢那孩子吗?”

这倒是把江小瑜给问住了。

“唉,小孩子什么的最麻烦了。”她吐出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白色的天,正有几只雏鸟栖于树枝上,迎风抖开了翅膀。

有的成功了,一飞冲天。有的失败了,摔落雪泥。

其实失败的鸟还可以从头再来,但谁会给它机会呢?江小瑜得到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却不见得所有人都能得到上天眷顾。

“江小瑜小朋友,有的事情呢,你太小了,还不能够完全理解。王新虎家庭情况比较特殊,咱得照顾照顾他。”老校长微笑着把书包放下,“现在说这些也不太好。小孩子的心呐,脆弱着呢。”

他在拉上书包拉链的时候,手却停住了。这个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第一回露出了讶异的目光。他推了推老花镜,捻起在江小瑜书包里发现的这个玉佩,细细端详着。

上好的玉璧,还系着红绳,因年代久远而稍有磨损。

但这玉佩的纹路,他却在哪里见过。即使过了多年也无法忘记。

马校长忽然把江小瑜抛在了一边,转身折回书橱旁。他抱下书柜里林列的古董和古书,最终腾出了一块空间。在那个被重叠掩映的角落,静静躺着一张积满灰尘的报刊。

他不顾尘灰,只手摊开纸页,指住右下方一个小角落里的一张图片。

他看看玉佩,再看看报纸,再看看玉佩。

多次比对之后,马校长按着报纸的手指头不住抖了起来。

“这是你的东西吗?”马校长忽然站了起来,迈到江小瑜跟前,弯下腰,耐心问道。

他的声音很稳,但浑浊的眼上已泛着一层光亮。

江小瑜看到老人流露出期许的神情,顿时有点懵了。她察觉到事态的特殊性,缓缓摇头:“不是,这是别人给我的。”

“谁给的?”

江小瑜:“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老校长自言自语,“怎么会是一个小男孩?明明应该是个女的啊……”

他抓了抓自己所剩不多的白头发,又走回了橱窗旁。江小瑜很自觉地跟了过去。凭借着1.0的视力,她很容易便瞄到了报纸上的文字。

报纸的右下方是专门开辟出的寻人启事栏目,大而醒目。

“XXX,女,20岁,明日之光珠宝集团千金。

XX年XX月XX日下午五点之后失踪于Z市Z街区。

如有线索,重金酬谢。”

密密麻麻的文字介绍下方,排了两幅照片。

一副是人像照片:一个清丽的女子,端坐于长廊之下。她皮肤光洁白皙,妆容精美,一双大眼睛温柔似水。

另一副,则是一枚玉佩。这个玉佩,挂在女人修长的脖颈上,华丽而显赫。

江小瑜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那个贫苦的魏家老宅,还有后院里那个沉默的小少年。

——他说,这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江小瑜瞪大了眼睛。这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校长把玉佩借走了。据说他有认识一对做珠宝生意的老夫妇。十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们的女儿,迄今未果。他需要把那个玉佩带过去,找他们二人鉴定一下是不是真品。

如果是,那么也许那对老夫妇很快就能找到他们的女儿了。

江小瑜很爽快地把东西给了校长。

她有一种预感,魏知非的生母就是寻人启事上要找的人。

但她并没有向校长提起魏知非和他亡故母亲的信息。她觉得,还是再等一等吧,这件事无论怎样都是一场悲剧。

如果魏知非的母亲,真的是珠宝集团的千金,那么,等老夫妇得知自己女儿的凄凉遭遇后,他们是否承受得住这个打击?

如果不是,那便空欢喜一场。魏知非继续留在沉默的大山里,老夫妇继续寻找生死未卜的女儿。

其实江小瑜很想很想帮助魏知非走出难关。一个本该享受义务教育的孩子,却只能在巍峨的大山里受苦。但她人微力薄,送点物资捐点钱款,是远远不够的。真正限制住他脚步的,是那个落后区域的思想镣铐。

*

王新虎的事被他爹知道了。这厮一连好几天都没来学校,听说是被他爹给狠揍了一顿,正在诊所里养伤呢。

接下来的几天很清闲,江小瑜有空就去办公室问数学题。有趣的是,她发现跟着她去问题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一到大课间,沈如安就问她:“江小瑜,你做的奥数题有不会的吗?”

其实就是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办公室。

江小瑜很想说没有。其实她去办公室问题问的都是步骤,无关解题逻辑。但她看着班长期待的小眼神,还是点点头,就拿起书跟着他去办公室问题去了。

林子月在旁边看着,居然也拿出了一套卷子跟在两人身后。

张老师办公室顿时热闹了起来。本来老师还觉得江小瑜这孩子被王新虎带的有点顽劣,如今一改之前的印象,看见江小瑜就笑眯眯的,很热心地给这几个好学生答疑解惑。

班里同学研究奥数蔚然成风,已经有人主动报名参赛了。这样一来,老师便不会发愁比赛的人选,也不需要担心弃权的尴尬。

江小瑜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她被迫做奥数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又是一个清闲的周五。江小瑜跟往常一样无聊地等着下课。只可惜张老师还在拖堂,她只能看着窗外发呆。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外走过,一直走到三年级二班门口。

张老师还在讲台上写板书,叮嘱这叮嘱那。

马校长沐浴在暖洋洋的春日之下,身后是莺飞鸟鸣。他站定在门前,用手敲了敲门。

全班同学都不听课了,都齐刷刷地看他。

张老师放下粉笔,走到门口,有点吃惊:“马校长?您怎么来了?”

“你这个老师怎么回事,已经下课啦。”马校长说话声音很和气,“怎么拖堂这么久啊。”

“校长……时间有点紧,我还没讲完……”张老师讪笑了一下。还没等到她想好更合理的理由,校长便挥手打断了她的措辞:“你快点出去吧,你下课了。”

虽然校长声音不大,但教室里很安静,所以全班都听得清清楚楚。群体立刻躁动了起来,哄笑了一片。

这个严肃的小老头儿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张老师脸红了:“……”

“不好意思啊同学们,剩下的我们下节课再讲。”

张老师抱着书走后,二班总算是正常地下了课。

一下课,江小瑜就被马校长点名叫走了。

“江小瑜同学,这件事可能需要跟你认真了解一下情况。”

办公室里,马校长显得很严肃。

这回办公室来了新的客人。江小瑜还看看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两位老人,一男一女,穿着考究。

他们面容悲戚,却都在一瞬不瞬的地望着她。

那种目光暗含悲伤,像虔诚的信徒乞求上帝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