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小诊所,医生少得可怜,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坐台问诊。医生正在休息,没注意到她溜进来。江小瑜借着木柜的掩护找了几圈,终于在一个小角角里找到了王新虎。
王新虎小时候长得就很彪,虎头虎脑的,就像一只新生的虎崽子。他小时候不爱见人,因为觉得自己长得肥头大耳,一点也不好看。很多人就安慰他说没事,等他长大了张开了就好看了。
王新虎在惴惴不安中等了几年。后来他没长开,但是想开了。虎就虎吧,虎有虎的威风。有时拳头比真理更管用,尤其是对付那些不听话的熊孩子的时候。
所以,就算他现在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也丝毫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伤痕是强者的印记。虎崽子被揍成胖头猪,凶悍的獠牙却没被拔掉,依然朝江小瑜露着锋芒呢。
江小瑜挥了挥手里的辣条,“老大老大,我来看你啦。”
王新虎眼圈有点红,看见那花绿绿辣条的包装袋,眼里顿时亮了起来。他甚至有一点点感动:“江小瑜,你来弄啥?”
江小瑜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咬开辣条袋子,香辣的气味飘了很远。王新虎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但是,江小瑜并没有给他吃,而是很认真地说:“老大,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请你吃辣条。”
说完就抽出一根辣条自己吃起来。
王新虎眼巴巴瞅着,先前的小感动顿时荡然无存。他眉头倒竖起来,想要发火,却被嘴角边的大肿包扯地倒抽冷气,直龇牙咧嘴道:“你这鳖孙,要不是你坑我,我会到这儿来?”
江小瑜坐的离他进了一些,啧啧两声,目光在他鼻青脸肿的伤和打了石膏的腿上来回巡视,“不好意思嘛……我没想到你爹这么厉害,出手直接打残。”
王新虎没好气地哼唧哼唧了一会儿,从床的左边滚到右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江小瑜看他这副凄惨的模样,默默帮他把止痛片拿出来。王新虎吃了止痛药,感觉稍微好点了,身上也没那么痛了,但他依旧怒气冲冲:“哼,江小瑜,咱俩的事儿没完,你给我等着吧。”
话音刚落,魏知非就从外面跟进来了,他还是来送江小瑜落在车上的衣服的。
他刚一进来,就听到王新虎那句毫不客气的“你给我等着吧”。
魏知非的嘴角扬了扬。在陌生人面前他一向没有显露熟稔的习惯。他没有理会王新虎的恶言恶语,而是把衣服交还给江小瑜,“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王新虎斜着眼睨他:这小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穿的一身名牌,好像是挺有钱的一小白脸,估计不是河东小学的学生。他冷不丁又冒出来一句:“兄弟,看起来眼熟啊,咱俩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魏知非侧脸看他:“是吗。”
王新虎拍拍他的床边:“是啊,不过不认识也没事儿——新来的?哦,先别管别的,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青龙帮?我让你当右护法。”
江小瑜:“……我就是右护法!”
王新虎瞪了她一眼,“你管得着?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了。”
江小瑜:“……”
王新虎又说:“要不是我腿动不了,我现在就能下床揍你一顿。”
江小瑜:“唉,这事也不能怨我吧,我本来没想管,是你非要拉我下水的,谁知道你会招呼到校长头上去呢。”
王新虎:“是你招呼到校长头上去的,是你!草,最后锅还都是我背。”他越想越气,“你行啊江小瑜,老子居然给你摆了一道儿。”
眼看这天已经聊不下去了。不过问题不大。江小瑜决定在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之前赶紧离开。
这时门帘一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那人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穿着沾了油漆的蓝色工服散布着点点污渍。他一进来,王新虎就不吭声了,连人带头钻进被子里,棉被顿时鼓成了个大包。
黑男人点了根烟,视线从江小瑜和魏知非身上飘过,自动忽视掉这俩小孩子。他是来送饭的,地里还有活儿要忙,他从怀里掏出个饭盒,啪叽一声甩在床柜上。
王新虎跟死了一样,闷在被子里不说话。
“爱吃不吃,不吃老子也不会喂你。败家玩意儿。”
男人低低地骂了句,白色的烟圈自他鼻孔前方层层散开。
王新虎在被子里动了动,像只大蛆虫一样扭来扭去。
黑男人把烟蒂捻灭,用板鞋狠狠踩了两脚,在小诊所里转了一阵子就离开了。
等他走了以后,王新虎才探出个小脑袋,东张西望。他凝神听了几秒,确定人已经走远了以后,美不滋滋地抱起那盒饭。
这时候他一点都不扭捏了,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
塑料方盒里装满了白花花的大米,浇了鲜红油亮的西红柿和嫩黄的鸡蛋,黄澄澄的油汁浸着葱花的清香。
江小瑜看饿了。
“看什么看,一边去。”王新虎拿着筷子的手往这边怼了一下,一边用眼神警告江小瑜最好退避三舍。
江小瑜手里的辣条瞬间就不香了。
江小瑜吸了吸鼻子,望着盒饭的眼神闪啊闪,分外可怜。
王新虎愤然地咽了几口香米饭,忽然就哽咽了。
江小瑜以为他是噎着了,伸手把桌上的水递给他。可王新虎不接,他盯着手里的盒饭,眼睛里隐隐浮现泪花,豆大的眼泪直往米饭上滴。
刚才那个又黑脾气又臭的男人是他亲爹。平时他爹从来不管他,一年四季都在工地给人干活儿。只有他在学校惹了事,他爹才会撂下手里的活儿,急慌慌赶回家揍他。
他爹打他都是吊起来打,一点不放水。他被拖出房屋,吊在家门口那棵槐树上。他爹搬个椅子,蹲坐在椅子上,吆五喝六,用柳条把他当陀螺一样抽。
有时候抽累了,就换成擀面杖抽。王新虎被抽的哭爹喊娘,哭嚎声此起彼伏,甚是扰民。邻居都站在围墙边上看热闹,却没一个劝架的。
那些邻居眼里都是同情和畏惧,心里却觉得他就是欠收拾。天底下哪有老子不打小子的,尤其是这么皮实的小子。
槐花伴随着鞭笞声飘落,落在他沾满了鼻涕眼泪的脸上。他刚开始还哭爹喊娘,后来长了记性,他再也不哭爹了,只喊娘,因为喊爹没用,他抡起的胳膊只会一次比一次狠。
但是爹还在,娘却不在了。
他娘是在一个深夜走的。临走前给他做了一大碗番茄鸡蛋面,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偷偷抹眼泪。
王新虎说:“娘,你走吧。”
他娘点点头,收拾好包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就这么抛下了他爷俩。
王新虎不怨她。他也知道爹喝醉时发酒疯的模样是多么的可怕,门闩上的锁被断了好几个。家里犹如囚笼。换他,他也想跑。
但他不会跑。因为娘说:“虎子,你是你爹的命根子,你要给他养老,好好孝顺他。”
因为这句话,王新虎留了下来。
那晚以后,番茄炒蛋,就成了离别的味道。
他娘不知道他身上有几道伤,但院子里的槐树知道。
他娘不知道他有多想她,但天上的星星知道。
今天的盒饭,让他想起了那天的心酸。
江小瑜悄悄问魏知非:“你知道他为啥突然哭么?”
刚刚那个男人很像王新虎的父亲。虽然那男的语言粗鲁态度不恭,但王新虎此人脸皮如此之厚,掀得女生裙,扒得男生裤,还能跟老师校长干架,又怎么会因为他爹几句话就哭起来呢?
魏知非顿了顿,漆黑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一样,只是淡淡而温和地看着俩人。那双眼睛无悲不喜,有一种跨越山河的平静。
江小瑜见他不说话,很奇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魏知非这才抬眼看她,眸底的暗淡换成了如水般清澈的稚气。
“小孩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就只能哭啦。”魏知非站在床尾,远远地看哭成怂包的王新虎,只轻轻道了句:“你不是青龙帮老大吗,怎么还哭鼻子。”
“我这叫男人的伤感,懂不?才不是小女生哭鼻子,妈的。”王新虎撸了一把鼻涕,连人员都不拉拢了,继续大口大口吃饭。
江小瑜把辣条给他放那,“老大,辣条都给你,你别哭了。”
王新虎:“……”
他迅速地将辣条揽过来,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看在你还算懂点事儿的份上,本帮主这回就原谅你了。”
江小瑜看着他那傻样心里直乐,但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憋得甚是辛苦。
她跟魏知非一前一后从诊所里溜出来。一掀开帘子,外面的风就灌了进来。诊所的走廊光线不好,穿堂风肆意掠过,地板上浮动着暗暗的光影。
此刻,小屋里看病孩子的哭闹声,垂暮老妇的咳嗽声,医生病人之间的交谈声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王新虎其实是个内心很脆弱的小屁孩。
其实,他们都是易碎的小屁孩。
江小瑜瞅了眼魏知非。王新虎至少还有个父亲,而魏知非却应该是父亲母亲都没有了吧,仅剩的生父不过名存实亡。想来外祖父母优渥的家境不会让他的余生吃太多苦,但童年坎坷的遭遇,却是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
唉,都是缺爱的娃。
外面早就不下雨了,司机还在车边等他们出来。
江小瑜踏上回家的小路,这里离家不远,沿着马路走会儿就能到家。她心情愉悦,走了两步发现魏知非没有跟上来,一回头,才看见他还在晚风里站着。
她挥了挥手,“小朋友你赶紧回家吧!天快黑了,小心被坏人偷走哦。”
魏知非眉眼弯弯,高高的朝她挥手,身影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