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虎不自在地瞥了吊车一眼,摸摸光溜溜的后脑勺,恍然道:“噢,我给我爹送饭呢。”
他爹是这儿的工人,搬砖活水泥。他家就住在这附近。虽然环境不好,什么都是破的,但是房租便宜,而且离他爹上班的地方很近。
与此同时,工地上的机器声停了。
门口探出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那黝黑的一张脸,分明就是上次在诊所里给王新虎送饭的男人。他父亲朝这边喊:“小兔崽子,你给我送的我饭呢?人跑哪儿去了?!”
王新虎抱着手里的饭盒跑了过去,一边不忘回头提醒江小瑜:“记住了,改天我闲了去找你,下回见了我可别跑!”
没等到江小瑜回话,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拐角。
江小瑜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里无奈地喟叹。
自从认识了这小子,真的没一天消停过。
她想起来身边还站着魏知非呢。跟王新虎掰扯这么久,却把魏知非小朋友给冷落了。
“我先回家了,作文的事我们明天再搞吧。”
“走吧,我送你家。作文……我大概已经会写了。”魏知非道。
“啊?这么快?”江小瑜半信半疑。
“真的。”魏知非简要地回答,一边已经迈出腿,继续向前走。
江小瑜背着小书包呼哧呼哧追上去。
看他脚步轻轻,背影高挑而笔直,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像是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江小瑜逐渐放下了心。
魏知非那么聪明,学什么都易如反掌。他的语文,一定会和他的数学一样渐渐有起色的。
俩人一直走,一直沉默。
走了一会儿,魏知非突然道:“感觉你最近心情不是太好。”
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悠长。再往前走,就快到江小瑜家了。
“哦,有吗?”江小瑜看着他,有点奇怪他从哪儿看出来的。
“嗯……就是感觉。”魏知非眸色浅浅,一笑,嘴边还有个梨涡。
——只可惜,江小瑜不像其他普通的孩子一样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要猜出她的心事,难度极大。
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他一直挺想问的,再不问,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契机。
“唉,其实也没什么吧。”江小瑜悠悠开口。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这么关注她的心情。
她想起来上次那个陈叔叔,顿感生活如乱麻。
可是比起魏知非所遭遇的童年阴影,还有近期融入学校生活的阻碍,她那点儿琐事根本不算什么。
有些事,该自己承受还是要自己承受。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倾听她那堆破事儿。
她尽量把语调放轻缓,“就是,我妈,她不要我爸爸了,她找了个新的对象。”
“那你妈妈会跟他结婚吗?”
江小瑜摇头,“那谁知道呢,不过我觉得可能性极大,她从来都是向着那个陈叔叔,根本不管我怎么想的。”她想了想,觉得魏知非挺想听下去的,就干脆把话匣子打开了,补充道,“还说要带我去旅游,唉,这一天天的,又是吃饭又是旅游,我可折腾不起。”
“你不喜欢那个叔叔?”魏知非慢慢听完她的一长串牢骚后,简要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可能,你母亲再嫁也不是一件坏事。”
“和一个陌生人在一块生活,总感觉隔着点儿什么。”江小瑜继续摇头。
反正她就是觉得不太自在。
她极度相信自己的直觉。最好还是不要过于相信一个陌生人吧。
她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有些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变成心头的痣,不可祛除,不可替代。
这种事情,就像是一个原本和乐的关系中,突然插入一个毫无关系的、干巴巴的人。如果非要硬要把心头痣覆盖,只会留下血淋淋的伤口。
是否要接纳一段新的关系呢?
她歪着头打量魏知非,心中五味杂陈。
在她心里,这个孩子已经很优秀很乖巧了,可他的继母不还是对他不大满意吗?
那个女人,一定也辜负过小知非的无数期待吧。
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在诊断出心脏病的时候,在无数次想要抛弃他的时候。
童年经历就像雪花一样铺满在康庄大道。成年人乘着他们所谓的“为你好”号列车,硬生生闯入他们的世界。
铁皮车轮将孩子白雪般纯净的心意碾得稀零八碎。
江小瑜心疼这孩子,忍不住踮起脚摸摸他的头。
“那你觉得,你的父亲娶了一个新的老婆,是一件好事吗?”
到这时,魏知非就不说话了。
他只轻轻笑了一下,小脸被灯光照得透亮,唇色微微发白。
他看看天上的星空,思绪飘了很远,然后缓缓吐出二字:“是的。”
应该,是的吧。
他的父亲以前那么穷,为了买个傻媳妇花光了家底,生的儿子又有心脏病。原本贫苦的农民家庭雪上加霜。
父亲再娶之后,至少,家里的生活不再那么拮据了。
继母是个勤快伶俐的女人,比他的生母强太多了。她依靠带过来的嫁妆补贴家用,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逢年过节还能给丈夫留点盈余买点小酒。
只从最客观的角度来讲,再婚,是生活逐渐走向正轨的起点。
江小瑜怏怏地垂下脑袋。
魏知非没有长篇大论地阐释理由,但其实她明白这些道理。从某些角度来说,也许他说得很对。
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尤其是如果两个人真的没了感情,那么分开是最好的彼此保护的方式。
陈叔叔也是这么说的,母亲一个人拉扯她不容易,如果有个人能帮衬着分担就好了。
无论是心灵还是物质上,都能有一个依靠。
时光匆匆,江小瑜很快就到了家门口。
魏知非笑了一下,“谢谢你今天教我怎么写作文。”
之前不会写,是真的无话可说。每到提笔,大脑一片空白。
题目是死的,但人心是活的。能够感觉到生命的共鸣,就算是一篇成功的写作了。
魏知非觉得今日收获满满。他挥手跟她道别,身影消失在月辉和星光下。
他的司机其实跟了二人一路,就怕他遇到什么危险。现在他快步朝那辆汽车走去,示意司机可以回家了。
江小瑜也向他道别,转身进入老式小区里,继续慢慢向自家那个单元走去。
楼道里的灯很暗,几乎是坏的。她凭着感觉摸上楼,看到自家门口那个灯却很亮。她再往前走,发现家里有人。
她悄悄开了一道门缝,只见母亲戴着围裙,在厨房和餐桌上来回忙活。
饭香溢出了门,直飘到她心里。
“小瑜放学了?来来来,这菜我琢磨了老半天,赶紧放下书包洗个手。快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像是补偿什么一样,今天的母亲下班很早,而且特地做了很多好吃的。
和早上送她上学的时候一样,富有耐心和温柔。
学校和家里,是两个天地。家永远是小孩子最依赖的港湾。
只不过,今天家里少了很多东西,比如父亲曾经用过的剃须刀,还有一家三口的相框。
应该都被母亲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鲜花和鱼缸。
江母试图用这种方式,让一个小女孩慢慢遗忘她的父亲。
江小瑜懂。不是有人说过吗,世间大多骤然性的变化都是破坏性的,比如火山爆发,比如地震海啸,因为太快,所以生命不堪其重。
真正美好的东西都是很慢很慢的,比如一朵花开,比如一场日出。因为慢,所以需要慢慢等待,慢慢享受。也许等一个孩子长大,也是这样。
慢慢,倾注了一个母亲的耐心。
江小瑜已经不是孩子。
但她觉得,是该做出改变了。
她扒拉一口饭,闷声说:“妈妈,陈叔叔想带我们去哪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