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证据,耻辱的证据,钉在他人生的耻辱柱上。

他把人打了一顿,拍了一张照片回来了。

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怎么还有心情拍照片?

那晚他出奇的冷静,儿子的哭声一直萦绕耳边,让他做事分外决绝而有条理。他要保留证据,还给自己一个公道。

至少在天下人都指责他的时候,他还能给自己一个安慰。

这照片本不该留,但为了防止狗男女死不认账,他必须留。

即便这么做相当于自取其辱,他还是做了。

有朝一日,他想,他会找到一个足够信任的人,拿着照片诉说自己的痛苦和清白。

这张照片,王父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了。

直到今天。

王新虎是第一个看到它的人。

后面的日子照样过,变了味的关系再也回不来。

王父一看见那个女人就恶心。女人每天照样回家,做饭,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

为了减少与她接触,他开始夜不归宿,开始酗酒,开始打人,开始自甘堕落。当时王新虎还小,他只知道父亲变了,变得可怕而陌生,一点也没有个父亲的样子,相较之下,娘才是他唯一的依靠。

却不知始作俑者,恰恰是他最最依赖的娘。

后来娘走了,走的决然而然,在异地安了家。

不怪娘嫌弃。厂子里的小姐妹都有金项链金戒指,每天骑着车子,风光无限,可爹连个玉镯子都买不起,每到上班时间,只有娘身上没有一点首饰。

这些,只有有钱人才给得起。

“这几年,我见过她。”许久,王父又喝了一口酒,握着拳道,“她现在过得很好,你也不要去找她——你若是去找她,就是打我的脸。听见没有?!”

王新虎默默点了个头。

王父扔下酒杯,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夜深人静,王新虎还没有睡。

他在回味这一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很多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个样子,他的脑子变得一片混乱。

他现在对母亲,已经从向往转变为了厌恶。

那个女的,不见也罢,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他,早已说明了一切,在她那里,王新虎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拖油瓶。

生活中总有许许多多的矛盾与无奈,缺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惜王新虎不是创世神,他解决不了那么多的麻烦,但他至少能跟着父亲,让三十年后的世界上,少一个摆摊捡破烂的老大爷。

王父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包裹,王新虎还记得。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像是长途跋涉了很多地方。

那么父亲这几天都去了哪里?他忽然有点好奇。

他想起来父亲回来的时候把包扔在了地上,便直接去院子里找,真的让他给找到了。

他把包拿回房间,就着昏黄的灯光翻找。

里面是一张张没贴出去的寻人启事,还有一些车票的存根。那些车票最终通往一个目的地。

王新虎知道,这就是他一直想找的答案。他兜兜转转,绕了无数个弯子寻找的答案,其实就在父亲心里,藏了很多年。

母亲走的匆忙隐秘,她自以为没有人找得到她。

殊不知父亲早就打探到了她的落脚点,只不过一直没去找她罢了。

——也对,她现在夫妻和睦家庭美满,他们这些外人的确没有去打搅的必要。

父亲最了解王新虎。

就算他不说,也能猜出来王新虎一定是去找母亲了。

所以王新虎失踪以后,他直接买了去他母亲所在地的车票。

不知道他在车站寻找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街头风餐露宿了几天。因为他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他宁愿放弃工作倾家荡产也要拼命去找。

既然父亲知道娘的地址,那么,他买的车票,会不会就是去那里的?

王新虎没出声,悄悄地继续查看。

里面果然还有一张票,是十五天以后去那个城市的卧铺票。

父亲一下子买了两张,一个是当天的,一张已经用过了,另一个的发车时间是半个月后。

看来爹的确真的是去娘那里了。

不过为什么要多买一张票?

王新虎愣住了。难不成父亲还想着去找母亲第二次?

不太可能,两个人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农村结婚很少有人领证,所以母亲就算跑了,爹也没有办法逼她回来。

他目光往下移,看见了三个字:

“儿童票。”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

什么去两次。

儿童票,还能给谁用?

半月后的票,分明是父亲特意给王新虎买的。

这个老实巴交的土农民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儿子的感受的。

他在人前装着强硬,其实背后早已妥协了吧。

即便是自己的面子挂不住,也还是想让孩子去感受一下母爱的温暖。

王新虎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不知怎的,对于感情这种事情,以前的他混沌未开,如今却算是参透了一点点。

父亲就是个情商智商都低的村夫,净爱干那出力不讨好的活儿。

虽然做了,但他做了也不说,非要把关怀以一种藏匿的方式施舍给别人。

人就是这么复杂而善变的动物,有时候甚至会自相矛盾。

父亲在自我挣扎中必须做出某种选择,面子和儿子之间,最终他选择儿子。

那张通向一个陌生大城市的儿童票攥在王新虎手上,无比烫手。

还去吗?

另一个声音响在耳畔:“王新虎,要是你这次期末考试再不通过,那就留级吧。”

这个话是江小瑜跟他说的,不知怎么地又被他想起来了。

就想魔咒一样,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但他现在并不觉得江小瑜的声音烦人,反而觉得她的话很鼓舞人心。

一起旅游的那段时间,他对未来的方向也逐渐明晰起来。其实他一直挺羡慕江小瑜的,这个小妮子鬼点子多,整起人来一套一套。

人家家境好学习好,身边还有魏知非那样的好朋友,谁不羡慕呢?

他就想活成那个样子,家境是没办法改变了,但是学习和人际可以。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吧。王新虎悄悄把票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当他拿出许久没有翻过的书本的那一刻,窗外的鸟叫声正叫得欢腾,整个世界只剩下轻松和安宁。

*

河东小学放假是按批次的,低年级最先放,高年级最后放。

所以当江小瑜在家享受假日的时候,王新虎还在上学。

她趴在家里的阳台上。夏日繁花开的正好,远远看去就像一片斑斓的云,有栀子的香气飘进来。

江小瑜不想写作业,只想找人玩。就算是做益智游戏,也比天天埋头刷题要强。

说起作业,江小瑜就有点恼。本来成绩单都已经发下来了,马上就能放假了。

结果本学期最后一堂课上,有人非要举手提醒老师:“老师,你还没布置作业。”

这种人就是全班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此话一出,班里那几个不爱学习的差生立刻龇牙咧嘴地盯着他看。

每个班总有那么几个不合群的,非要在老师下班之前去问作业是什么。

问作业的人是班长,沈如安。他向来是个好学生,跟老师关系很好。

老师果然冲他笑了笑,往黑板上加了一项小作业,但并不多,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全班的心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