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这几天,江小瑜哪里也没有去。

她现在不能离自己的身体太远,稍微飘出楼层,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把她往回拽。

如果她非要抵抗那股力量,唯一的下场,也许是魂飞魄散。

她只能坐在床头,看医生每天来查看病情,换软管,检查仪器,记录病情。

说不准哪天有亲友前来探望,先是面色沉重地抚慰江母一番,再颤颤巍巍走到床边,对着面无血色的她一阵唏嘘。偶尔还会聊起家长里短和陈年旧事,讲到动容之处,双双落泪。

只有这个时候,江小瑜还能解会儿闷,算是一天里最轻松的时刻。

江母来医院最频繁,其次便是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很是自责,他们总觉得自己没有照看好孩子,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两位老人从郊区走路过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江小瑜煮好吃的,照顾江小瑜的衣食起居,无微不至。

尽管如此,江小瑜依旧没能有转醒的迹象。

江小瑜能清晰的看到,年轻的母亲头上,新添了几缕白发。

仅仅一夜之间,霜雪爬满了鬓角。

没过多久,江小瑜的亲生父亲闻讯从外地赶了回来。

清醒的时候从来没能见到过他的样子,昏迷之后反而立刻露面了。

但迟来的爱毕竟仍旧是爱。

他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普通父亲一样,把感情埋得很深,从不说出口;却又像世界上所有伟大的父亲一样,深知自己对家的责任。

他跟前妻,相顾无言,其中恩怨千万,见了面反而尴尬。因为重重原因,他当初选择了离开。

到现在,为了女儿,他终于愿意回来了,顺便回来看望他的前妻。

江父是在一个清晨出现在江小瑜病房门前的。露水打湿了他的米黄色外套,沉默的男人个头很高,也很清瘦,容貌不算出挑,却也不会让人觉着不适。

他站在玻璃前面一直往里看,手里还提着米面。

离异后他过得其实很好,经济独立,还攒了些钱,只是独身久了,总会怀念家的温暖。

江母默默为他打开了门。

久别的夫妻,僵硬的氛围。

他点点头,抬腿走了进去。

*

这一来,以后便是天天都来了。

他也不走,和江母轮班照顾起了江小瑜。

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喂,一个人叠被子,另一个人就给孩子换洗衣服。

两个人渐渐从无话可说,有了一点默契——虽然只是在照顾孩子这方面。

江父戒了烟酒,这些年在外面独居打拼,渐渐地磨炼出一种深沉的韵味。他不再对许多事情选择视而不见,而是主动陈述自己的看法。某天午后,他给江母塞了一袋桔子,“家里水果太少了,你得补充点维生素。”

江母鼻子一酸,差点没掉泪。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了,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忍耐。陈叔叔在的时候固然也很好,但情人的好跟丈夫的好是不一样的。当心里那一层完美滤镜被打破,她才慢慢接受了世界并不浪漫的现实。有时候温馨就在身旁,就在,手里的编织袋中。

江母慢慢地剥着桔子,酸甜的气味自橘黄色的果肉里弥漫开来,软软嫩嫩。

她掰下一半,递给了他。

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景了。

就像他们刚结婚时候的那样,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手里拿着刚摘的小花。一切幸福都在缓缓流淌的时光中,又酸又甜。

她被房东催着要房租水电费,日子过得窘迫而艰难,他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她缴了五年的费用。

在江母最无助最脆弱的这段日子里,是他跳进这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里来,一声不吭,咬着牙,重新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

安抚前妻,照顾病女,接待亲友,赡养老人,打点好上下的一切。

江小瑜看着他们感情逐渐升温,心里甚是慰藉。

也许不就的将来,他们会重新在一起,生下另一个孩子,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那样她的死也许还算是值得的。

听说,那些催债的人已经不再来了。

在江小瑜住院以后,那些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李迩。

没有人知道那些肇事者的失踪是否和李迩有关。

反正他一向独来独往,就算消失一辈子,也不会有人过问他的去向。

江母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女儿的病情,和医药费。

长长的单子列满了各种药物仪器的名称,总额上的零让人看得头晕目眩,还有价格高昂的住院费。

这些钱,该去哪里筹集?

江小瑜孱弱之躯,要靠仪器设备续命。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每一天,都要花巨额的费用。

一分一秒,都是钱。

金钱如流水一般地划到医院账户名下,江小瑜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继续每天接受流程复杂的治疗。

拿钱续命,已是常态。

她不禁有些忧愁——家里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呢?

江父江母不过是两个普通人,家境算不上大富大贵。靠爱心人士募捐,不过是九牛一毛,于事无补。

根本连她住一天院的钱都不够。

车祸肇事司机酒后驾驶,判了刑。后来又查出货车刹车有故障,便判成了意外事故,又赔了点钱,草草了事。

然而那点钱,也根本不够她康复。

江小瑜去看了缴费人的资料。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每天帮她交齐巨额医疗费的人,竟然会是——顾朗。

她当然不会相信这个人会这么好心跑来来当慈善家。

本次车祸事件疑点重重。她有九成的把握肯定,顾朗跟她的重度昏迷脱不了干系。

说不准,一切都是他指使的。

顾朗正在逐步走上人生巅峰,在公司逐渐掌控了实权,可谓春风得意。身后不少拍马屁的下属,亦步亦趋地讨好着他。

每回看见他来,江小瑜都要飘到他身后,摩拳擦掌好一阵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伸出小脚踢他扑空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她现在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朗签完字,转身,目光直直透过她的身体,安然无恙地向医院外走去。

也对,她一条孤魂野鬼,又能把他一个大活人怎么样呢?

只要魏知非没事就好。

应该会没事的吧。

剩下的时间里,江小瑜一直在等魏知非来看她。

她一天天地等,等来了很多人,唯独没有等来他。

是因为太忙了吗?

她失望地想着。

她没有听见任何一个人提起过他,仿佛这个人已经不存在。

但她每次看见顾朗脸上那春风得意的笑容以后,都会告诉自己,不,他一定还在。

他生命力那么顽强,扛过了人生最为凄苦的十年,又怎么会无法拥抱幸福的未来?

*

这种虚空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

她该不会要一直这样飘下去了吧。

无法参与世间事,就只能置身事外,默默旁观。每天清醒的时候就看看医院,狂躁地嚎上一嗓子,飘累了就趴床上睡会,期待着也许一觉醒来自己就复活了。

江小瑜期盼得有些抓狂了。

这天她又一次睁开眼睛醒来。

不同以往,她看到的不是空荡荡的房间。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带着他独有的冷淡气息。

几天不见,李迩眉间多了几分阴影和倦色。

他站在房间门口,直直看着病床上沉睡的小女孩,垂眸不语。

江小瑜站在他跟前,比起一个中指。

如今她是飘在半空中的,悬浮高度足以和他平视了。

换做从前,只能够到他的腰身。

“现在想起我来?大哥,你也太狗了,反应弧有点长啊,我都住院好久了好吗?”

算起来,李迩是第一个知道她出事的人,因为事故当天他还和她通了电话。

只是后来这人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从来没有现过身。

直到今天。

“虽然感觉你这个人很靠谱吧,但是咱能不能没事儿老玩消失。大哥,幸好我当时反应快护住了头,要是我再跑慢点,现在床上躺的可不就是个植物人这么简单了……”

她口中碎碎念。

反正没人听得见她讲话,她便念得更喋喋不休,权当自己跟自己说话:“哎,也不知道你这几天忙什么去了,神神秘秘的。”

“抱歉,这几天处理了一下手边的小麻烦。”

李迩道。

江小瑜继续自言自语:

“啥?你能有啥麻烦?哦——好吧,你好像确实挺忙的。那我先谢谢您了,百忙之中还来看望我这个病人。只是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可能报不了了,咱等着下辈子吧……”

“你生气了吗?”

李迩皱眉,许久才道。

江小瑜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甚至连眉头也没法皱一下的自己,连忙摇头自语:

“没啊,我是动不了,又不是诚心想不搭理你。就算看见您屈尊来这我也没法站起来给您道谢呀。病历上写着呢,植物人懂不懂……嗯……就是跟植物一样,一动不动,你打我一下我也不会还手那种……”

李迩勾唇:“你一定是生气了。”

江小瑜的脑袋摇得更厉害了,“哪敢,没有的事,我这个人比较大度,从来都不生气的。”

她认真道:“谁先生气,谁就是小狗。”

“我发现,你生气的时候,话反而会比较多。”李迩收回目光,淡淡道,“说吧,是因为这几天没有看到我吗?”

江小瑜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