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一只惊醒了的猫,立刻翻身从床上跃下。
李迩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鼓鼓囊囊,包装完好,倒没有沾上多少水。
但是他自己的风衣湿了。冰冷的水珠顺着一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朝这边瞥了一眼,淡淡收回视线,把衣服脱下来搭在门外的架子上,换上干净衣服。
江小瑜递给他毛巾,让他擦头发上的水珠。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她问。
她昨晚也没有睡好。她有点害怕,怕李迩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怕自己一觉醒来,迎接她的仍然是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寂静的空气简直要逼得人精神错乱。
她会饿死,冻死在这里,像一个被无故抛弃的流浪儿。
因为没有李迩引路,她永远走不出这片接近原始状态的原野和郊林。
“嗯,昨晚天气差。”
李迩把手上的包裹拆开,里面是几件崭新的衣服,连吊牌都还没来得及拆。
天气有些冷了,衣服买的是稍微厚一点的,几件加在一起,提起来很有质量。
江小瑜指了指衣服:“给我买的?”
李迩点了点头,抱着毛巾去卫生间洗澡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是那种凌厉的眼角眉梢都掩饰不住的倦意,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人家大老远从外面给她买了衣服回来,还淋了雨。
江小瑜有些感动。
他就是因为这种事,耽误了回来的时间吧。
江小瑜看了看衣服的牌子,价格不菲。这几个名牌的旗舰店是是全天二十四小时营业,想来李迩顾及身份,一定会尽量挑选人烟稀少的时间点去买东西,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暴雨骤降的昨天晚上。
衣服料子不错,看得出来李迩在花钱这方面一向不吝啬。但颜色搭配显然不是精挑细选的,江小瑜甚至能想象得到李迩从货架上随便抓了几件最贵的衣服就匆匆付钱的场景。
她看了看李迩已经湿透了的大衣,再看看自己干净无损的衣服,心里立刻就原谅了他大半。
好吧,他人好像也挺不错的,冒着风雨去帮她买合身的衣裳御冬。
如果他真不打算留她的命,何至于多此一举。
也许,他真的是打算养她一辈子了。
*
“我想和你说点事情。”
当李迩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江小瑜就堵在门口,直勾勾盯着他。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一时竟无言。
她想说很多事,比如顾朗的野心,魏知非的处境,和太多太多其中的是是非非。但她并不知道应该让李迩以什么身份来听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她也不能透露自己一丝一毫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那会让她好不容易得到起来的信任毁于一旦。
“你生病了?”
她看到他如玉的脸颊上泛起躁红的血色,双眸不复往日神采。她心里一晃,这家伙该不会淋雨淋感冒了吧。
这几天气温骤降,她在房内都觉得阴冷了许多,更别提昨晚寒风伴随着着冰雨砸落下来。天气太差,以至于李迩的那把黑伞根本没有派上用场,伞骨都被狂风给吹折了,他是冒着雨赶回来的。
冒着雨,穿越密密森林,寥寥原野。
李迩皱起眉:“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他好像不太喜欢别人这么说他。
仿佛生病,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唔,还有,注意休息。”江小瑜讪讪道。
“我没事。”
李迩特意补了一句。
他披上衣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太好,离开的时候脚步轻飘飘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江小瑜猜测他是没有力气多说什么了。
啧,身体素质再好的人,也会生病。
江小瑜没有反驳他,她现在没工夫去管他的事情。换好合身的衣服之后,她便准备休息了。
睡不着。
她翻身起来,慢悠悠推开了书房的门。
以前这个门都是紧紧关着的,今天李迩忘记关了——所以她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室内的陈设与之前一样,悬挂着森然锃亮的精致兵器,齐刷刷地陈列在两边。
每次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房间的主人心里一定是颇为满足的吧。待到夜间月明星,密室的主人披着月色执行任务归来,虽然方圆百里以内无人作伴,却有如此多的死物奉他为主,做他最忠实的朋友——不会言语的朋友。
书桌上台灯依然亮着,旁边堆着各种各样的书,李迩还没睡。
他趴在书桌上,低声剧烈地咳嗽着,一声一声,隐忍而痛苦。
无比的真实,也和平常的他不一样。
江小瑜也生过病,风寒发热,这种时候恰恰是最难受的,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喉咙发痒,夜不能寐。
只是江小瑜生病的时候有人照顾。但李迩这么多年孤身一人,连个熟识的亲戚也没有,谁又能来照顾他呢?
尽管病重,李迩还是在垂眸写写画画着什么。
江小瑜被他手底下那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幅图。
一幅描绘着如何走出这片荒野的地图。
江小瑜心里一动,好家伙,带病工作,这么辛勤。连这附近的地图都画出来了。
以前她走不出去,是因为人生地不熟,加上这里的环境过于原始,极少有人来,更是断绝了她找外人求助的念头。
可以说,除了李迩主动带领她,她绝无可能一个人走出这片茂密幽深的荒野。
——不过,她要是能自己走出去,还用得着他?
怎么回事,李迩怎么突然想起来画地图了?
这不摆明了是个陷阱吗。
一个专门用来试探她的陷阱。
江小瑜留了个心眼儿,悄悄记下了那张图纸的特征。此刻不宜轻举妄动,也不能流露出一点点觊觎逃跑的念头。
“出去。”李迩头也没抬。他的听力依然如往常般敏锐,眉梢尽是驱逐的冷漠。话虽如此,手里的笔却没有停下。
江小瑜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瞥了他一眼,讪道:“你生病啦。为什么不喝药?”
空气中只有蜡烛燃烧的噗嗤声。没人回答她。
李迩推开椅子,把图纸卷好,收起来,缩进床边的一个柜子里。
那串明晃晃的钥匙,被他放进了衣兜里。
江小瑜移开视线。
他看起来很累了。
也病的很严重。
江小瑜注意到,自从自己走进来以后,他竟一声也没有咳过,也未露出过任何脆弱的姿态来。似乎只要有外人在场,他就永远是那个物无坚不摧的李迩。
可他刚刚还面色潮红,咳得那么难受。
真是个孤傲的性子呢,还装上了。
可这也说明,他现在还没那么信任她。
不肯丢盔弃甲,敞开合作的怀抱。
江小瑜已经思量好了,这几天暂且安安分分呆着,伺机而动,找他的弱点。在此期间,如果他能够主动放自己走就更好了。但他若是不放,她便只能另寻他策,自立自强。
李迩的弱点到底是什么呢?
他有想要的东西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吗?
*
等到江小瑜端着药汤再次过来的时候,书房的门已经落了锁。
灯没有灭。江小瑜知道他没睡。
没关系,门锁了,还有窗户呢。
江小瑜敲了几下门,不见门开,也不恼,慢悠悠绕到了侧面的大窗。窗户是贴了特制的薄膜的,里面的人看得见外面,但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
无伤大雅。
变回成年人的实体形态之后,好处之一就是干什么事情都特别方便,长腿一跨,轻轻松松便从窗台翻了进去。
她摸着下巴,想,还好李迩没有盖二楼。要不然她怎么飞都飞不进去了。
她还从来没见过李迩这家伙睡觉的样子。变成成年那晚不算,当时的情况不尽人意,而且他很快就醒了,没能给她近距离观赏美色的机会。
凄风,苦雨,寒夜。乐于助人的江小瑜碰着精心熬制的药水,悄咪咪潜入了书房。
房间里亮着灯,微弱的光亮驱散了小小的一方黑暗,除此以外,房间的角落暗沉沉的可怕。江小瑜东转西望,书桌那块已经没人了。那么想必李迩已经入睡了。今天睡这么早?江小瑜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说不准他就站在哪个角落阴恻恻看着自己呢。
钥匙。
江小瑜想起来那串关键的钥匙。上锁的抽屉里,还锁着那个地图,那个能让她逃出生天的地图。
靠着墙壁的铁床那边传来悉索的动静,还有略显不平的呼吸声。江小瑜吓傻了,李迩就在那里躺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但那边光线太暗,她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睡了,也摸不准自己刚刚翻窗户进来的动静大不大。
屏息凝神了一会儿,那边又隐约响起隐忍的咳嗽声。
像是夜半受伤的怪物,平静地等待伤口的愈合。
江小瑜失望地把目光从柜子那块撤回来,纠结了一下,转而向床边走去。
感冒虽小,但容易拖成大病。
老是这么硬抗,也不太好。
她点亮床边的灯。温暖的光四散溢出,连带着外面的风雨声也小了许多。
李迩躺在干净的床铺上。他应该是从书桌离开后直接栽倒在床上的,甚至连棉被也没有盖,整个人病恹恹的。光洁的额头上沁着水珠,仍是棱角分明的冷峻。睫毛长而微卷,双眸紧闭。双手随意搭在胸膛上,下意识紧握着什么东西。
江小瑜伸手去摸他的脸,很烫,像火一样。
此时他的呼吸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清浅了,带着很重的气息。即便是病倒的状态,他也察觉出床边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很快,睁开了眼。
混沌刹那而逝,转而一片清明。
“谁让你进来的?”
他道,嗓音低沉而喑哑。
“怕你病死,给你送药来了。”江小瑜把碗啪叽往旁边一放,坐在椅子上,翘起个二郎腿,“你明天要是还想站得起来,就乖乖给我喝下去。”
李迩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皱着眉。
“要是你明天真病死了,我估计就能跑了,想必你也不愿意看到我这个危险分子在社会上瞎晃悠吧?”
江小瑜打了个哈欠。哎,大朋友果然没有小朋友省心,给个糖,哄一哄就乖乖喝药了。让李迩喝个药可真难,还得拿出激将法。
江小瑜万般无奈地端起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没毒。”
她解释道:“是姜汤,还熬了一点驱寒的中草药。”
这方子是跟李迩学的。上次她受风寒,也是他给治好的。他应该是经常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执行任务,储存的各种药物都很充足,甚至还有野外难觅的奇花异草。
李迩睨了她一眼,眸中的情绪瞬间变得微妙而复杂。
他接过碗,把药喝完了。
江小瑜眼疾手快地抱起碗,“我去洗。”
勤快地不像个囚犯。反而像他专门雇来的女佣。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把床尾的棉被扯开给他盖好,“都多大的人了,睡觉连被子也不知道盖,我看你的病是根本就不想好了。”李迩没吭声,也没有反抗,江小瑜顺利地铺好了被子,毛毯软软的搭在他身上,密不透风。
她无意间瞥到了他衣领下遮盖的伤痕。
只是冰山一角,从锁骨处蜿蜒而下,到黑暗的深处。
疤痕还在结痂,看起来如同粗糙的树叶脉络,细细密密,蔓延在他如玉的皮肤上。
江小瑜猛地揪开他的领子,盯着他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他就像个病蔫蔫的小猫咪一样,任她摆布——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毫不情愿。
“过几天会好的。”
他咬着唇,老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还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江小瑜叹气,“好吧,这几天你先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给我躺好了。”
江小瑜原路返回,从窗户那里又翻了出去。
没办法,那门她不会开。
李迩就看着她做贼一样的身影消失在窗台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药流从喉咙,到胸膛,再到胃里,筋骨一下子舒展开来。
好像,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