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殊途同归。
更多人,从一开始就是相反的起点。
终此一生,渐行渐远,渐无书。
*
江小瑜今天出师不利,把好好的红烧鸡块做咸了。
发挥失常是因为心里有鬼,她默默端了一杯水来,规规矩矩摆放在李迩面前。
李迩全程兀自进餐,自始至终,那杯水动都没动一下。
厨房里的那段对话后,李迩那边没什么反应。
江小瑜却紧张的要死,生怕这人自个儿生闷气。
于是无肉不欢的她一块肉也没吃。
光看着李迩吃。
她觉得有点好笑。她知道这肉是齁咸的。但真看着李迩一块一块吃下去,又一口水也不喝的样子,真的像极了在跟大人赌气的小孩。
一个职业黑暗、身世黑暗、性格又冰冷的杀手。
最擅长夺人性命。
现在却像个孩子。
这可跟以往的他不一样。
明明心里不开心,偏偏要表现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起因仅仅只是因为她口无遮拦的一番话。
江小瑜看他吃完,主动递给他水。
李迩:“不用。”
江小瑜:“你生气了吗?”
李迩:“没有。”
江小瑜:“看起来可不像。”
李迩沉默了一下,抿了抿唇,道:“我明白你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其实,你说的很对。”
江小瑜:“什么很对?”
他转过来,看着她,眸底似一片冰海。
“我们,不是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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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套上风衣,打开了门。
江小瑜绞着小手,静待了半天,没有抬头看他。
余光只瞥到他那件黑色大衣,一排金属色的扣子泛着冷光。
是那件有衣兜的外衣,有的时候,衣袋里还会藏着几颗糖果。
她忍不住问:“你又要去哪里?”
李迩:“出去办一件事。这一次——可能有点久。”
江小瑜:“等一下。”
李迩转过身,视线落在她身上:“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
江小瑜一个劲摇头,一咬牙,还是站到了他前面。
李迩垂眸看她:“有事?”
江小瑜点头。
“我知道,你要去执行任务,我拦不住你。”
“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
李迩唇角微勾。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但我还是希望,在不多犯杀孽的前提下,你能活着回来。”江小瑜盯着他锁骨上尚未愈合的疤痕,呼出一口气,“不要再让自己受那么多伤了。”
李迩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俯下身,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到很近。近到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冷冽的清香充斥大脑。
李迩眼里好像有融化的雪,黑眸闪亮。尽管仍是毫无波动的脸庞。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放心,我不会死。”
江小瑜心情很是低落,她依然摇头,声调软而可怜:“我不信你,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里多难。你倒是出去了,外面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什么都是好的。可我就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发呆。”
李迩怔住。
江小瑜仿佛看出了他的复杂情绪,又张开手臂,扯出一个很温柔的笑,“不说啦。”
她笑的明艳:“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没等他回答,江小瑜就往前两步,扑在了他怀里,两只手环上他的腰身。
“走之前让我抱抱你。”
他常年训练,身材自然是极好的。
她能感到这幅身体的年轻、紧绷、充满力量和安全感。
没有一丝赘肉,因此穿什么都格外合身。呢子外衣松松搭在身上,别有一番儒雅气质。
袖间里衣,却暗藏玄机。
若不是她离得太近,怕是也不能发现他身上的那半截枪支。
冰冷而坚硬,带了暗红色花纹,亦是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
她移开视线,只感到他僵硬了一下,而后瞬间柔下来,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肩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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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迩终于走了。
江小瑜呼了一口气,僵硬的表情微微放松。
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于天际丛林,终于放下心来,将房门反锁好,还反复确认了好几眼。
刚才装的有点过头,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摊开手掌,一串古朴而繁丽的钥匙静静躺在掌心。
是他的钥匙。
被他,放在外衣口袋里的钥匙。
她的左手在勾住他腰的同时,轻轻滑到了侧身的衣袋里。
她敏锐的感触到了那一抹冰凉,小指微勾,便将那串她惦念已久的钥匙牵引了出来。
全程屏息凝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既然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再见吧。
她用钥匙打开了书房的门,一股沉寂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整洁的小屋无人,她吸吸鼻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他之前收起来的地图。
地图还没找到,倒是先翻出来一些分好类别的文件夹。她随手翻动了一下,上面是各种各样身份的人的详细信息,也许这些都是他的猎物或者雇主吧——看来在去暗杀每一个人之前,他都需要先细致地研究很久很久。并不是知道个外貌和名字就贸然出手的。
干这一行……还真是要专业。
她闲闲地翻看着,忽然,几张熟悉的照片掉落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却在逐渐看清那些照片之后瞪大了眼睛。
这几个人她认识。
无一例外,都是她身边的人。
有她的父母。
有魏知非。
还有顾朗。
——最下面那一张,是她自己。
她愕然地愣了好大一会儿,连忙把照片夹进去。开始认真翻看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件夹。
她内心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这一切,都说明什么?
说明其实李迩已经不知道在暗中观察他们多久了,包括她自己。
一言一行,其实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说不定,会成为他下一个猎物。
这一刻,她开始凝神阅读文件上的资料。既然连照片都有了,那么,肯定会有附带更多的信息吧。
她倒是很好奇,李迩这里都掌握些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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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的是,没有更多的内容了。
文件上面的每一个受害者都有各式各样的分析报告。姓名,习性,地址,爱好……列举得极为细致。
但是江小瑜和魏知非的那一页,没有。
干净的如同白纸。除了照片,什么都没有。
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江小瑜边看着文件夹,慢慢移动到书桌前,慢慢歇下来。
桌上还有一杯已经冷掉的水。
本欲离开,却看到了水杯压着的一张报纸。
她拿起报纸,借着微弱光线辨认字迹。
头条赫然是顾家家族企业一夜之间易主的报道。
风光无限,顾朗一夜之间成了商界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一句句读下去,试图多获取点消息,哪怕只是简要的一笔带过也好,然而全篇没有任何魏知非的消息。
反而通篇在讲顾家老一辈的家事。
老夫妇当了甩手掌柜,抛下企业,双双去了养老院。
据说是因为出现了老年痴呆症状,才不得不将公司转手,打算去养老院颐养天年了。而顾朗也不吝资本,斥巨资把二老送进了一家条件很好的养老院。记者了解到,他每月必定去看看二老的生活状况,而每次去,必定带着价格不菲的礼品。
“父母年纪大了,做晚辈的得上点心。”
“虽然不能每天陪伴他们,但我会尽力给他们最好的晚年生活。”
表面文章,李迩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她仿佛能想象出他满满的既得利益者的嘴脸。
怕是就算她把真相甩到他脸上,他也依然能说出一派冠冕堂皇的驳论吧。
鸠占鹊巢,暗箱操作,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干的。
魏知非也是时运不济,摊上个狼子野心的舅舅。
她咬了咬牙。此仇不报非君子,到时候,她不仅要要让顾朗玩火自焚,还要让他眼睁睁看着魏知非把他的一切夺回去。陈叔叔和陈小荷的死,她家背负的巨额债务,她的车祸……这些,迟早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她把文件放回去。又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个柜子上的暗格。暗格不加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的特别标识,全凭江小瑜之前的观察和记忆才寻到。
里面就是地图了,能帮她逃出生天的,地图。
她笃信无疑,那天晚上李迩确实是把收拾好的地图放了进去,然后关好锁起。
她有些顾忌。李迩为什么会明目张胆地把地图放在这里?
莫不是虚晃一招,想试探她?
不管了,打开看一眼而已,又能怎么样。如果里面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大不了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事后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
江小瑜本来以为这是个陷阱,然而柜门开启,那幅图的确就静静躺在那里。
似乎自从上回放进去以后,就没有人再来动过它。
也许李迩制作这个地图,是为了以后更方便追踪他的任务目标吧。
毕竟常年在野外生存的人,能力再强,也是会遇到恶劣天气的。而一旦遭遇暴风雪或者阴雨天,天上指路的星子都被云裹挟起来,方向更加难辨。
连指南针都可能失灵,更何况是人呢。
这种时候,提前规划出路线图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所以也许,他是给自己画的。
她小心翼翼把图纸打开,上面标注清晰,路线明确,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地形状况来。李迩的字凌厉而笔直,绘制得不是很详细,但关键信息都标注了,一目了然。
她上次一个人之所以没走出去,只不过是因为外围那片树林太茂密了,层层叠叠,给人一种怎么走也走不完的错觉。但从地图来看,当时只要她再往西北方向拐个弯,然后直走几个小时,跨过一个木桥,就可以脱离这片原始森林了。
草,早知道是这样,那她当初就算是累死也不折回来了。
江小瑜心痛半天。她本来可以不用撞上这摊子倒霉事儿的,还能白嫖一个身体走掉,多划算。在外面饿死也总比被关十几天强。
最为要命的是,这十几天,她被切断了信息来源,失去了和外界的任何交流。
她不知道顾家怎么样了,小知非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江小瑜”的生父生母怎么样了。他们是否还沉浸在痛失爱女的情绪中,又或者已经开启了新的生活。
在扮演“三年级学生江小瑜”这个角色的日子里,她的的确确体验到了太多滋味。而这些滋味,是她上辈子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魏知非就这么回到山村里去。
她一手救出来的孩子,不能就这么被顾朗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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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那串钥匙,她逐一打开了整面柜子。这个柜子摆放在墙壁一侧,遮盖了整面墙,里面足以容纳许多东西。她本以为能找到更多的信息,却没想到里面堆叠的全是钞票。
全是崭新到没有一丝折痕的大额钞票,整整齐齐码放在柜子里,占满了大片的空间。
李迩不缺钱,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为生计而奔波的忧愁。仿佛社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饥荒或者失业,都与他毫无关联。
一个人之所以能够脱离社会避开人际,除了要有能够忍受孤独的境界,还需要有令他下半生无忧的资本。
但李迩花钱并不大手大脚,她也没有在他身上感受过任何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吃穿住行,一切以需要为限度。除了暴风雨夜给她随手买回来的高定服装,他是确确实实地,从来没有享受过。
甚是连房子家具,也都是自食其力打造的。
一摞摞钞票,被封存在柜子里,看着令人头晕目眩。
拥有万贯财富,却依然保持轻俭——他是不是对财产没有什么概念?
江小瑜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钱,如果她能拥有其中万分之一的财富,便足以逍遥半辈子了。可此时她没有一点羡慕的感觉,那红艳艳的色彩,是人血染就的。她不能花,也不想花。
说不定,他下个目标就是她和魏知非。
能够出现在那个文件里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
她晃了晃神,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片段。
魏知非曾说自己见过李迩,就在魏家村的雪夜,李迩站在寒风呼啸的柴门前,提着一个黑箱子,个子高高的,风衣摆动。
而那个时候江小瑜才刚刚穿越到这里,自然与他无缘碰面。
也许,从一开始,李迩便已经在了。
也许,顾朗从一开始,就在打魏知非的主意了。
他们和魏知非的相遇,远比江小瑜要早。
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之前都做了什么,以及他沉默外表之下的真实目的。
魏知非有一张和李迩神似的脸庞,黑眸凉薄,不笑的时候,脸上尽是无边的冷酷。但因年纪尚小,眼神里传递出的目光尚有温度和稚嫩,也会柔柔地笑,乖巧地喊她“小瑜姐姐”。
而李迩就是个闷瓶子,一天天的,不怎么说话,仿佛世界里清冷的只剩他自己。
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完完全全不搭边。
可此时此刻,那两张脸,在她的脑海里,又渐渐重叠在一起。
江小瑜心里隐隐又有了一个设想。
两个人长得这么相似,莫不是有血缘关系?
之前心里就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猜测,但从未深入想过。
那晚灯光昏暗,江小瑜来不及细看。只能隐约回忆起昏昏沉沉的李迩躺在床边,他领口下锁骨上的疤痕缠绕凌乱。除了有一部分是刀剑划出的,其实还有一些老伤口。
很像是,做手术留下的刀口。
——那心脏所在的位置,随着十几年岁月的沉淀,只留一抹暗色的印记。
江小瑜顿了一下。
她怎么才反应过来?
李迩说过,江母于他有救命之恩。
所以孤僻如他,才愿意帮江母照顾女儿。
还有什么恩情,比将一个患有先天性绝症的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更大?
她顿悟了。那无比蹊跷的刀口和惊人相仿的容貌……
所以,不是魏知非和李迩长得像。
——是李迩和魏知非长得像。
他们的眉眼是那么的相似,而且是那种即便是父子也达不到的相似,完全相同的五官。
只是李迩张开了,如今更为俊美绝伦。
原来清秀的脸庞如今轮廓棱角分明,冰眸幽幽,在静默时若寒冷的星子。
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丝凌然和淡漠。
因此气质上,就完全和魏知非不一样了。
所以之前她才总觉得这是两个独立的人,以至于根本没有往这边想过。
她一直憋着没有问他魏知非的事情。
但其实已经不用问了。
因为这几天,其实魏知非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旁。
或者,应该叫他——十二年以后的魏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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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的时间,足以使一个人面目全非。
他身上的痕迹全部被岁月磨平,只剩下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江小瑜像是发现了惊人的秘密一样,心里怦怦直跳。如此一来,至少可以确定李迩绝对不会对魏知非动手。她渐渐放下心来。
摆在面前的首要任务,是离开这里,尽快赶往河东镇。
现在她是成人的模样,想必那里也不会有人认得出她,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她只需要在原来的小区附近溜达一圈,打听打听消息,然后慢慢谋划怎么救魏知非。
——再见了,李迩和他的小屋。
江小瑜把房门锁好,又捡起米粒往鸡圈里撒了最后一次食物。
珍珠鸡扑棱着翅膀纷纷围拢过来,皆是欢快的点头啄米,丝毫不知主人即将离家远行。
“小花,小白,你们都多吃一点,这是喂你们的最后一顿了。”
江小瑜颇为感伤地自语。
鸡的名字是随便起的,灵感源自它们身上的花纹和斑点。
喂完鸡,又该去喂兔子了。江小瑜掰了几颗青菜,站在空荡荡的兔子窝里。
这个时候,江小瑜才发现养的那几只兔子跑了。
她找了一圈没寻到,只在篱笆底下寻到一个窟窿,寒风正从那里穿过,站了一片颤抖的残叶。
“唉,跑吧,跑了就不要回来了。回归大自然也总比当个家畜强。”江小瑜放弃了寻找的念头,她望了望天空,不能再耽搁了,在这里多待一秒钟,就会增加一分被发现的危险。她不敢想象东窗事发后李迩震怒的情形,只能趁现在还有机会,赶紧出发。
她带着地图在原野中前行。今天的天气出乎意料的好,自然界一片安宁祥和。初冬的季节百草凋零,但动物却不会消亡,一路上偶尔能看到几只一闪而过的黄鼠狼。
只要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有生的希望。
她信心满满,只背着少量的干粮轻装上阵,顺便捡了根树枝当拐杖。
天还没黑,方向依然可辨,根据地图的指示,她顺利地走过了第一个丛林。
接下来她要去找附近的木桥。
江小瑜在林子里转悠了几圈,却没能找到地图上标注的那条捷径。眼看天色渐沉,她心里开始着急,索性另辟蹊径,决定绕过那个桥,直接往北走,看看能不能寻到新的出路。
环树四合,往前走,除了树还是树。在幽暗的夜里,树和树的间隙组成一个个巨大的黑洞,如同骷髅空洞的目光,冷冷注视着来人。
藤条与树枝垂盖着暗沉的天幕,像蜘蛛织成的捕获猎物的网,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扑面而来,仿佛要吞噬每一个妄自菲薄企图跨越它的人。
刚开始江小瑜尚且能鼓舞自己,壮着胆子走了一程。只是越往里走天色便更黑暗一分。到了最后,已然缺失了自然光源。黑黜黜的林间静谧,除了偶尔的乌鸦凄啼,再无更多声音。
安静的就像死了一样。
也许也有别的声音?
像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又像是什么东西匍匐前行发出的摩挲声。细小的声音时隐时现,江小瑜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种捉摸不定的恐惧简直要将人逼疯了。
一望无尽的野生树林,前不见出口,后不见归途。她行走在冷的刺骨的夜风中,却不敢回头,无尽的黑暗犹如洪水猛兽,只要一下,就能把她的理智击垮。
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回去了。
生命和自由,她都想要。
夜间气温更低,她手脚冰凉,鼻尖通红,吸溜着鼻子,明显有些力不从心。莫非就要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过夜?且不说李迩会不会追过来,就算他追不上她,她也极有可能把自己冻死在梦里。
江小瑜万般无奈地打开手电筒,重新看了一遍地图。
不应该呀,按道理,再往前走,就应该到附近的一个偏僻村庄了。只要到了那里,她就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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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江小瑜早一点看到眼前这一幕,是一定不会选择一个人在夜里乱跑的。
从脚底升起来的寒气,渐渐笼罩全身,她脸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压制不住的呕吐感。
她没敢过去。那个方向是一颗高大的林木,树根底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按理来讲并不会妨碍她的路。但中央那棵树生长的尤为茂盛,仿佛是靠人体供给的养分,虬结怪异,她慢慢挪开脚步,往侧方走去。
谁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在这儿的,又是被谁杀死的。
——恐怕知道这些答案的人,也一并成了树的养料了吧。
总之她不想管。
人偶尔都有自私的时候,如今她自身难保,就算再大的凶杀案件也与她毫无关系。
只是求求各方鬼神不要阻挠她赶路就好了……
她还小,她不想死。
经过那堆尸体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
齐整而致命的伤痕,表明他们死亡前经历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搏斗。
泥土沾染的黑色的面具上,是暗红色的七芒星图案——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被K训练出来的绝命杀手,竟也有被杀的时刻吗?
经历过暴雨的洗礼,像是人类遗弃的小熊玩具一样,静静躺在垃圾堆里,逐渐被泡烂掉。
江小瑜捂着嘴巴,拼了命地甩开步子,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跑。
然后猛地一个急刹车。
不能再往前走了,这是一条死路。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幽壑,自地底裂开,延展出一道几十米宽的缝隙。尘土飞扬,寒风在下面猖獗地吹着,宛如一首生命凋零的冬日哀歌。
还好她停的够快,要不然就要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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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没路,江小瑜战战兢兢回了头。
“没什么好怕的。加油,走过去,之后你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江小瑜开始自我麻痹。
来的时候很怕,折返的时候就更怕了。可她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走。
一边低着头,一边铆足劲往前冲。她不敢抬头看周遭的景色,惨淡的月光幽幽流淌于脚边,投下一串黑影。
她盯着那影子,往前走,但影子没动。
而她撞到了一个人。
她惊讶地抬头,只看到夜色中随风晃动的发丝,发丝下是一双冰冷彻骨的眼睛。这个人明明今天还与她在小屋前安静地道别,现在却如幽魂般出现在了这里,浑身散发着寒意。
说不惊吓是不可能的,她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尴尬的相遇。
李迩看着她往后退,直到她退无可退,一只脚几乎要掉入身后的巨坑中,才开了口。
“为什么要跑?”
江小瑜极力否认:“没有,我就是……想出来找点野菜……迷路了……”
她没有忘记与李迩最初的约定。如今是她背信弃义在先,自然没什么底气。
“带着我的地图——迷路了吗?”李迩笑了,但那笑意却让人心底拔凉拔凉的,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图纸上,“只可惜,上面画的,是一条死路。”
江小瑜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道:“你的意思是……地图是假的?”
她有些生气:“你是故意的?!”故意用地图引她上钩,彻彻底底欺骗了她!
她一下子把图纸扔在地上,手指颤抖。长达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功亏一篑,她盼了这么久等来的机会,也全部化为泡影。失望倒还在其次,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李迩竟然骗了她。
他早就看出来她的企图了,之前她所做的一切落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小丑的把戏而已。她在他跟前的任何心思,都是小孩子玩弄出来的愚蠢,一眼就被拆穿了。
而就算看穿之后,他依然不露声色地陪她演了这么久的戏,只等着她自投罗网。
“没想到啊,看你平时沉默寡欲高风亮节的样子,居然也会戏耍别人。”江小瑜心里生出深深的悲戚。
这些日子,她几乎都快要信了他的表象。
她几乎真的以为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杀手。
她还以为,他人是很好的,不过是因为时运不济而深陷黑暗,才被迫做了这一行,不能因此而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人家。
事实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也不知道他那冷暗的视线在盯着你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今她极度后悔那天晚上给他送去了药汤,那么虚弱的一个病人,居然还能不忘画一个假地图来引蛇出洞……早知道就直接让他病死在床上得了,省的继续出来危害社会。
这男人实在是看不透,她无法窥探到他的内心世界,哪怕一丝一毫。
标准版农夫与蛇的故事。
表面再怎么俊美高雅正人君子,本质上依然是个喜欢囚禁人质的疯子。
“难道不是你先戏耍的我吗?”
李迩冷声道。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缥缈,像是浮于水面上的破碎冰渣,碰撞出沁凉的温度。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右手垂在腰侧。手中枪柄上的血缓缓坠落,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他在质问。
一边缓缓启唇,一边往这边走来。
那幅俊逸的面容,今早还在对她流露着生涩的感情,黑眸微亮,紧紧看着她,在残风卷落叶的冬日晴空下。
但现在,只剩如死一般的阴翳。
黑发在月色下飞舞,他提着枪支,眉目沉郁,冷色调铺满了瓷白的皮肤。
江小瑜感觉死神正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无力辩解,只知道这回李迩是真的被她惹怒了。今晚九死一生,她逃不掉了。
江小瑜道:“我是骗了你。但是我也是情非得已,我们的立场不同,你又绝不可能放我走……别无他法,我只能出此下策。”
“虽然我我这么做可能会让你遭到那什么组织的处罚……但是我相信凭你的实力,一定足以自保了,所以便没有知会你。”
“你收留我多日我很感激你,但我也努力地做了一些事情来回报你,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又何必非要把我逼到绝路。”
一刹那间,风静树止,空气变得寂静起来。
李迩握着枪支的手紧了紧,良久才道:“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江小瑜道:“总之以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还是各奔东西吧。”
李迩没说话,却越走越近。
江小瑜往后退,但她后面是无底深渊。
她慌忙道:“你停住!我们有事好好谈!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到时候你就等着下去打捞我的尸体吧!”
李迩却笑:“你跳吧,去陪陪下面那些孤独的亡魂,也不错。”
江小瑜瞬间毛骨悚然。
莫非这深沟里还藏着无数尸骨,甚至远比树下面那些还要多?
这里是李迩毁尸灭迹的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她若是失足摔进去,怕是要和无数碎骨尸虫融在一起,永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哦,到时候她再灵魂离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腐朽,化为一抔暗黑色的泥土。
还未等她缓过神来,李迩已然闪至她面前,沉着脸将她提溜起来。江小瑜双脚离地,被一股不容抵抗的强大力道甩起来,像一个麻袋一样沉甸甸地伏在他的肩上。
江小瑜气得乱锤他的后背:“你干什么!你不是让我跳吗!快点让我跳啊!你这个骗子!变态!疯子!放开我!我不回去!”
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脖颈处,胡乱扭动,声音甚是聒噪。
李迩冰凉的手钳住她的下巴,她的怒骂声立刻变为了含糊不清的呜咽。
摆平了这边的麻烦以后,他悠悠转身,右手的消音枪在手上旋转几周,几乎是在瞬间锁定好了位置。
三颗子弹陆续朝三个方向飞出。远处有什么东西应声坠落。
江小瑜快被他的顺发力道甩晕了。她只隐约看到他举起了枪,然后打中了什么东西,吓得立刻闭了嘴。
********
那是江小瑜看人用枪,震颤自骨骼传至耳尖,她看到不远处子弹划过夜空发出的微凉的荧光,随后便是扎入□□的沉闷声。远处三个埋伏已久的人自几十米高的树上坠落,重重摔落在地上,即便如此,手脚微微抽搐着。
李迩放了水。那些人还没死透,苟延残喘,痛苦不已。黑色面罩下的表情,一定是扭曲而痛苦的。
中了一枪,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当然痛。脏腑俱裂的痛。
李迩撤回手,他懒得多看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冰冰的警告:“最后一遍,不要再跟踪我。”
那些人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显然有备而来。
迷蒙烟雾中,留下了来自K的最后通牒。
*****
李迩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沉着脸将江小瑜扔到了床上,大有兴师动众问责的架势。
江小瑜被驮了一路,胃里本来就翻江倒海,奈何没吃多少东西,也吐不出什么来,只能白着脸怯怯地看着他:“大哥,我能不能喝点水?”
李迩面无表情地给她接了一杯水。
“啪”得一声,水杯重重放在桌上,吓了她一跳。
她呆呆看着那清澈的水,愣是一点水珠也没溅撒出来。
江小瑜不敢去接,舔了舔干裂的唇,身子反而往后缩了缩,逐渐靠近柔软的枕头。
李迩闪电一般近了身,单手一扳。
她的双手瞬间被锁住,江小瑜脸上开始冒汗。
是冷汗。
她的手腕吃痛,被迫松了手,那块锐利无比的瓷片自枕头下面掉落出来,再看到时,已经落在了他手里。
李迩冷若冰霜,光洁的瓷片折射出他瘦削的下颌:“你就这么想杀我?”
他的手掌内侧已经被瓷片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可这个怪物一点也不知道疼,瞳仁愈发乌黑。
“抱歉,那我只能先你一步动手了。”
江小瑜在他眼里看到了猎杀之气。
一旦他在她身上感受到威胁,那么她便离消失不远了。
李迩用枪抵住她的额头。
冰凉的触感,江小瑜咬紧牙关,肩膀忍不住颤抖。
“你到底,是不是魏知非。”
她忽然道。
李迩眉头微皱,手指停滞了一下。
临死之前,江小瑜的心却渐渐平定下来。
“哦,你不是他。”
她细若蚊咛。说的很轻,却又很确定。
她继续道:“魏知非才不会拿枪对准我。”
她殷殷地望着他的眼睛:“就算你要杀我,也没用。我还是会走,把他找回来。”
“不就是死吗,我又不是没死过。待在你这迟早是死,出去救他也是死,同样是死,我还不如死的有意义一点。”
……
李迩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究放下了手。
“我明白了。”
周身的肃杀之气渐渐如雾消散,他沉声道:“他才是你的朋友。”
他墨色眸子间涌动着不明的光,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些久远的记忆在不经意间闪过,却又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冷冷地弯了嘴角,“对,我不是魏知非。——我是李迩。”
“现在,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和我交易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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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初至,每天天上都会飘着点雪花,山区尤甚。细小的雪片堆叠在一起,便铺成了厚厚的锦裘。
魏知非又回到了那座连绵的大山上。破败的草屋覆盖着小雪,并未因没住人而更宽敞几分。继母疯了,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抱着嘴唇被冻得发紫的孩子,挨家挨户地敲门。
门扉紧闭,无人做声。
山地土壤贫瘠,加上雪灾闹得厉害,谁家收成都不好,谁还会有心思来管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但隔壁那家疯婆娘又实在是骂骂咧咧讲的太难听。他家男人犯事儿蹲了监狱,和他们有什么干系?莫不是死皮赖脸想来白吃白住,没脸没皮。
虽然不大看得起,偶尔还是会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乡亲来送几个窝窝头来,好让这几个人别饿死在这寒冬腊月里。
不为别的,就怕过年的时候晦气。
人都是这样,好的时候围着你转,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继母就是气,想当初那对老夫妇还会每个月定时送钱来,如今顾家换了人,却是连她们娘仨的死活也不管了。但她时常疯癫,偶尔清醒,并没有办法去找人主持公道。寻常人看了她只会远远的走开,然后假惺惺哀叹几句天道无常。
继母疯的时候连自己的儿子也会摔倒地上,清醒的时候对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又是打又是骂。丈夫在的时候,她尚且收敛点,对他前妻的孩子明面上还是过得去的。魏父现在不在了,家里她一人独大,索性便抛下了脸子,想着法儿得折磨人。
寒气阵阵,铁盆的水被冻成了块块冰柱,布衣裳牢牢缩在冰块里。魏知非俯身往盆里浇上热水,想着等冰化了之后再洗衣裳。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得人心里发昏,很久没有遇上这样的好天气了。也许今天干活的时候,不会像昨天一样冷得战栗。
水尚未倒进去,便有人按住了他的手,紧接着,一个明亮的女声轻轻响起,“这么冷的天,谁让你在这儿洗衣裳的?”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他抬眸回头看,身旁已然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女人。一身熨帖绒实的浅褐色呢大衣,脖子间严严实实围了条白色围巾,乌黑的发梢微卷着,隐约透出张清秀明丽的脸庞来。
白得发亮的山间雪地上,就只孤零零站着她一个人,身后是深浅不一的雪印子。
此刻,年轻的女孩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嘴角却终于扬起来:“魏知非。”
别来无恙。
总算找到你了。
她和李迩的最后一次交易,就是找到魏知非。
江小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总算是没有来迟。可能再晚上几天,魏知非不知道被虐待成什么样子了。
大雪封山,李迩领着她走了一半的路程,后半程是她自己一个人摸索过来的。在岔路口分别的时候,江小瑜曾问过李迩他要去哪儿,他却没有说话,只是留给她一个背影。
李迩曾留下无数的背影,神秘的,望尘莫及的,孤寂的,但唯有这次,带着不同寻常的意味。她好像看的最多的就是他远去的背影,看他一个前往那些未知的地方,经历一些永远不会告知别人的事情,然后在天亮以前悄然归来。
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江小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
大概是她枕下的瓷片刺痛了他的双眼,又或者是交锋时说的话过于决绝。
原本心里还有些感伤,在看到那张与他九分神似的脸时,就连那一丝丝的伤感也烟消云散了。
没关系。他说了,他要魏知非活着,像一个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活着。
只要她能办到,他就能够找到带她回到未来的办法。
女孩的手很暖,魏知非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满眼的警惕。
江小瑜知道他现在不认得自己,小孩子有点提防坏人的意识,不算坏事。
“小朋友,”她换了个更轻柔的方式开口,“想回到学校继续上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