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说得对,杀手没有痛觉。

其实不是没有痛觉,而是一定必须以及绝对不能怕痛。因为怕了就要犹豫,犹豫了命就没了。

所以当那两颗十几厘米长的钉子穿过掌心的时候,纵然再疼,他也没有哭。

焰盯着他的表情,足足等了半个钟头,等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把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流尽。

“你叫什么名字?”焰终于开口问。

他摇摇头。

他没有名字。名字都是有家的人才会取的,他没有家,所以不必有名字。

焰一边笑着给身边的手下说:“给他上药吧,手废了,就拿不动刀子了。”

一边继续打量他。

“十二岁了。”

“我听说,你全家都死了?”焰黑色的面具下俨然透露出一丝好奇,冰冷而机械的声音,仿佛不似人发出的。

他依然没有出声回答。

焰却并不恼,黑黜黜的眼眶,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人类的想法。

“就你了。以后你就叫李迩,随我姓。恭喜你通过K的第一层试炼。以后你的每一次试炼,都由我亲自把关。”

******

李迩在十二岁的时候,被卖到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组织。

人贩子把他从山村低价买入,又倒了好几遍手,最后卖给了李焰,从此他的人生与正常人再无交轨。

能来这儿的人都有不堪的过去。或是自愿投奔,或是黑市交易,兜兜转转历尽艰辛。

而他的过去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他强迫自己忘记了那些不太喜欢的记忆。

买家很喜欢这样的小孩,忘记了也好,身家干净,毫无眷念,吃得了苦。

能以这种理由被人喜欢,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个大家都喊他“焰”的男人,不仅花了高价,还亲自迎接了他的到来。

K对他而言,更像是个家。

虽然要进入这个家,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刀尖向前,身体紧绷,时刻蓄势待发。

靠着挥舞手里的武器,他活了下来,成为唯一一个可以留下的孩子。

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真是个好孩子。”

他垂目看向地上乱糟糟的尸体。

那些和他同龄的孩子,几天前还在与他惺惺相惜:“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有愿意走到这一步呢?”

*******

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原来杀人杀多了也会麻木。

他看着身边的人沉睡又醒来,生存又死去。

他成了焰最器重的杀手,手法利落,来去无踪,令人闻风丧胆。

K的名声,就是靠着这样一个个暗杀任务打响的。

他会出现在沉眠的夜里,为那些恶贯满盈之人送上一柄锁喉之刃,然后再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从来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忠诚与信仰,皆绽放在鲜血泉涌当中。

取下目标的一个又一个首级,便是他杀手生涯中璀璨发光的勋章。

焰说,K是他的,以后也将会是他的。

待他功成身退,他便还他自由。

******

自由于李迩而言,是个太过遥远的概念。

极端的自律,早睡早起,做饭不会多放一粒盐,房间的任何东西都要摆放在原位。

k教会他的,是无处不在的森严铁律。

但下半生的自由生活,他并无任何期许。

先天性的隐疾,逐渐令他力不从心。

医生说,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具体是多久,要看命数。

所以,这会是最后一次任务了吧。

李迩拧开钥匙,将油门踩到底。暗黑色的跑车在公路上奔驰,随着荒野向后延展,逐渐开至最隐秘的角落。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女孩。

******

玉碎,血淌。

那辆粉红色的电动轿车笨拙地往前开着,一看就知道是司机个毫无驾驶经验的新手。

李迩不会关心与任务无关的人。

两辆车本该擦身而过,但红车却忽然侧拐撞了上来。

他看见了另一个车窗里驾驶位上女孩懵掉的脸,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呆呆地看着这场即将夺去她生命的悲剧。

随之而来的还有破碎的挡风玻璃炸裂的声音。

猩红色染上眼瞳,纵然他猛打方向盘,也终究无力回天。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他隐隐感到怀里的玉佩骤然温润。

生死关头,他的记忆力好像变好了。

以至于,在这无聊的黑暗里,竟然慢慢想起了那些被他忘掉的回忆。

*******

只是这记忆里多了一些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代表生命消逝的鲜血,刀刃和枪支。

而是暖冬,午后,猫咪,老犬。

小柴房,大雪天。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在冲他灿烂的笑。

在他最寒冷饥饿的时候,送来热腾腾的食物。

他依稀记得孤独的傍晚,一起回家的旅途。

再多的,就想不清楚了。

相矛盾的的记忆无法共存。

他的过去,明明只有刀光剑影,寂静山村,以及,与他无关的喧闹人家。

这忽然涌入的新记忆,来处无迹可寻。

******

他站在十二年前的的门扉前,默默看着,看了很久。

这不是他的时间。

因为门扉里,那个赤着脚收拾残羹冷炙的男孩,生了一张与他一样的脸。

稚嫩的脸上,挂着温顺,朝气。

像他,却又不是他。

他眉宇凛然,虽然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居然和小时候的自己相遇了。

猝不及防。

——

这儿,他噩梦开始的地方。

也是他人生第一场杀戮的开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每个人的第一次,都是意外。

如果不是那年的雪来的太早,山上的粮食早已吃光,年仅十二岁的魏知非也不会选择上山打猎。

在枯木峭岩上,他遇到了一只白色的雪豹。

那天,他眼睁睁看着这只雪豹悄声钻进了邻居家的栅栏,偷走了一只鸡。

后来,过了几天,村里又传出了新的消息。

一只成年豹把魏家的婴儿叼走了。

继母疯疯癫癫入山去寻,最终被人发现冻僵在半米深的雪坑之中,脸色灰白,纹丝不动,已然成了雪原上的一尊雕像。

魏家,只剩下了一个人。

村民们哀叹这孩子的命运,小小年纪全家都没了,以后的日子,可得多苦哇。

彼时备受非议的魏知非,正安然地待在家里,神情暗淡,无悲无喜。

直等到夜色降临,人烟散尽,他方抬起了眸子。

他去了自家的鸡圈,将破旧的门尽数打开。风雪灌入乱糟糟的棚子,吹得人脸颊生疼。他弯腰,拎起一只鸡,一言不发地往村口走去。

那只鸡被他扔在乱石斑驳的路上,蹬了几下腿,立刻没了声响。

不多时,黑色的夜幕下,出现了一团雪白。

它在暗夜中行进迅速,身姿矫健,遥遥望着这个方向,盯了许久,才缓缓踱步走来。

俯身,叼走了那只凉掉的鸡。

魏知非知道,它一定会来的。

虽然这种野物对人类无比的警惕,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靠近山村。但今年,山穷水尽,山里是真的没有什么活物可以捕获了。

何况,它是只尚在哺乳期的母豹。

山崖下的洞穴里,藏着它出生未久的三只幼崽。

魏知非第一次不慎跌落在那里的时候,伤势很严重,半只腿陷入麻木,丝毫无法动弹。

瞧见那幽深洞穴中忽然亮起的几盏绿莹莹的灯泡,便知自己此行凶多吉少。

他不怕死,死和生对他而言没两样,只是他想了一万种死法,没想到最终竟然会落得个暴毙荒野野兽分尸的结局。

果然,那只母豹优雅地走出来了。

它是被浓郁的血气吸引来的。

猫科动物,举手投足都是睥睨人类的王者风范。

接近两米的体长,上下对合锋利无比的剑齿,还有那盯着猎物时因兴奋而发出的呼噜声。

就在魏知非以为它要一口咬断自己脖子的时候,它却慢慢折身走了回去。

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这——完全不符合野生动物的习性。

魏知非随身背着的箩筐里还有一些干粮,他想了想,把自己打到的野兔扔到了洞口边上。

豹子的巢穴,附近没有野兽敢来打扰。魏知非呆了半日之后,血慢慢地止住了,他便捡了根棍子,慢慢摸索着下山去。

第二日再去看,那里只剩下一串拖拽撕咬的痕迹。野兔已然消失不见。

望着那皑皑白雪,魏知非忽然认出了它。

它是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曾经从捕兽夹中救下的一只花豹。

当时盗猎猖獗,豹皮难求,山里时常会有野豹落入人类的魔爪。

他和母亲一起,趁着猎人到来取货之前,偷偷松开了捕兽夹。

那豹子也是通体雪白,年纪尚小,看起来就和土狗一般大。

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也不过是个婴孩罢了。它吓得不轻,一路扑腾着短腿,滚回了雪窝里去。

跑走的时候,还回头对视了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本该再也不见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它竟还记得他。

*********

魏家死的死亡的亡,要说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不大有人信的。

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本可以跟疯癫的继母隐瞒弟弟的死。

但他没有,他说,“昨天夜里,门没锁紧。”

在这种季节,荒山野岭的雪天,夜里不关门意味着什么,即便痴呆如她也能明白。

继母撞开门,冲进了雪山里,再也没回来。

*******

村里谣言四起,说他命煞孤星,克死了全家。

没人愿意收养这个煞气十足的小孩,有人提议,不如给他找个好人家,去山下过日子得了。

魏家那一亩三分地,和一幢无人继承的房屋,成了人人垂涎的香饽饽。

这是要清理门户了。

说是给他寻个归宿,实际上,不过是买卖人口的另一种体面称呼。

魏知非都懂,但他懒得计较。

只是他没想到,离开的那天,会是见雪豹的最后一眼。

再见那团白云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

盗猎者被村民拥入村庄,那杆□□尚残留着子弹出膛的热量,幽幽地冒着烟。

他的肩头挑着一个断了气的尸体,接近百斤重,冰凉透骨。盗猎者啐了一口痰,把它扔到地上,就像卸货一样随意。

然后开始和村民商量价格。

那个曾在雪域奔驰的身影,化为了永恒僵硬的一滩死肉。

他们要它的皮,还要吃它的肉。无论哪一样,在黑市上都价格不菲。

为民除“害”,一举两得。

魏知非抿着唇,往那洞穴里扔了最后几只鸡。

他知道,没了母亲的幼崽,在险恶的自然界里是多么危险。

但至少,有了几只火鸡,在这大雪封山季节,它们还不至于饿死。

真可怜啊,现在它们也和他一样了。

魏知非揉了揉小兽毛茸茸的脑袋,一步步从雪山上走下来。

*

苍白无解的疑惑。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有愿意走到这一步呢?

初入K时,他听过这些话。那时根基尚弱步履维艰,每前进一步,身后便要血迹斑斑,他的命是用无数其他人的生命换来的,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用尽了太多时间和力气,他没有功夫想这些无意义的问题。

那时,他还不知话中含义,也不想知道个中深意。

如今尘埃落定,身心俱空,却算是理解了点。

他是被命运投掷往时光之湖的石子。不仅震荡出了惊涛骇浪,还让他从全新的角度,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和他一起“死”掉的女孩,是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命运之旅的关键。

他本来想直接绕过黑暗悲惨的前奏,直接把魏知非带走,带回K那里,循规蹈矩地重演一遍他的童年。只要有他在,K内部没人敢动他,他会在他的庇佑下,成为比他更为出色的杀手。

……终究是晚了一步。

江小瑜的到来,令他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他带不走魏知非了。

能浸淫在黑暗中的人,是因为没有光。

一旦有了光,谁还愿意沉睡在黑夜之中。

李迩和魏知非本就是同一个人,魏知非心里和身体上的变化,自然会真真切切地传感到他的身上来。

仅仅只是刹那的犹豫,一切就都变了。

江小瑜对他实在是太好了,好到李迩也动了心,在寂静无人的街头,设想起自己的另一番人生光景。

会是什么样的呢?——应该会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吧。

和最好的人一起,去做最喜欢的事情,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

只是前方的阻碍太多,他必须,一点点,披荆斩棘,亲手为自己创造一个可能。

千金难收买的他,为了那个女孩的请求,竟然亲自动用了K的联络网。原因很可笑,仅仅是一个小学生离家出走了。

顾朗机关算尽,声东击西,他去救了魏知非,却没能救得了江小瑜。

不过还好,她还在,虽然只剩了灵魂。

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私心,他把她带回了原野上的小屋。

当夜便后悔了,又让她走。

因为,距离太近的话,能让她看见的,只有无尽的罪与恶。

所以把她推的越远越好。

——只是最终没能说服自己。

K有K的规矩。

他与K约法三章。留下她的命,他来替她承受一切的后果。

娇娇弱弱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住K的酷刑,他是绝不会让她受伤的。

但他受得住,十几年风霜雪雨都过来了,早已习惯。

皮开肉绽的那一刻,他像是不知道痛一样,眸间波澜无光。一个曾经最坚毅无情的人,仿佛在坚守一个遥远模糊的、童年的守望与承诺。

“你照顾小小的我,我照顾小小的你。”

于他而言,生命如烟火,只能倾覆一次。他没遇到过可以称得上是“重要”的人,一旦遇上了一个,那就她了,用命去赌一场。

他将血水浸透的衣服扔掉,换上干净的衣裳,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回到木屋,重新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一切就都已经不重要了。

*

两人的关系很奇怪,也很复杂。她有时惧怕他,有时又表现得分外关心他,有时却又懒洋洋的谁也不愿搭理。她的演技过于拙劣,以至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留下,别有用心。

她只不过是把自己、把魏知非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毫无保留地对魏知非敞开心扉,而在面对他的时候,总要多几分隔阂?

明明,都是一个人啊。

聪明的她,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关系。

她就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她默默的,善解人意的,什么也没有说。

李迩也默契的,顺其自然的,什么也没有承认过。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几分仅有的关心,也是掺杂了虚假的。

他冷冷地看着她往袖子里藏利器,再笨拙地对他扯出虚伪的笑,他在她身上又看到了一种猎物时刻准备反扑的危险气息。几乎是职业本能,他掐住了她的脖子,中途却堪堪松了几分力道,不会伤她性命。

一个问题摆在了她面前。

她是选魏知非,还是选李迩。

如果选择陪伴李迩,她大可以在这里安享余年——只要她不触碰底线,他自会金屋藏娇,视若珍宝,护她一世周全。

若她依旧选择去救魏知非,那么,李迩这个人将不复存在。世界上不会再有杀手李迩,魏知非将会把他的全部人生替代。

李迩会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虚无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这是个很残酷的选择题,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生生抹杀另一个人的存在。

谁会愿意亲手抹杀自己的存在呢?这个世界上,就算是最卑微的尘埃,也会在阳光下起舞。

李迩几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对K来讲,抓一个年少不经事的孩子,不是什么难事。

江小瑜是怕他的,她怕他的枪与剑刃,怕他身上纵横的伤痕,更怕他拒人千里的冰冷眼神。

所以他在慢慢改变,将那些伴他多年的工具皆收归书房,木屋是温馨的木屋,只留下温暖的烟火气息。

他在大衣口袋里留了糖果,夜里冒雨去给她买御寒的冬衣,还亲手建造了豢养家禽的小屋。身上受刑罚留的伤口总是在深夜复发,他整宿整宿的难以入眠,她送来的药汤似乎有神奇的魔法,总能令他安然入梦。

他梦到,往后余生,两个人就这么相对着坐着,在这几尺见方的天地间,时光仿佛停滞,任它窗外流云变换,四季更迭。

如果一直一直,有这样一个可爱的人,陪他在这里就好了。

*

总以为付出就能留下什么东西。

事实证明他错了。

人都是经不起检验的,他看着江小瑜从他房中翻找出了那张地图,很快出了门,头也没有回一下。

傍晚的风吹得很冷,卷起草间落叶残屑,原野上唯一的一盏灯火灭了。

那一刻,他心里似乎有一种石头落地的释然和苦涩。

他没有追上去,她的每一步,每一个方向,都是他设计好的,最终也必然会落入他最后的陷阱。

他本想放她走,奈何在他绘制图纸的时候,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他眼圈微红,那日是他二十多年来情绪最为波折的一日,明明无可厚非的人和事,却能叫他难过得喘不过气来。生气,愤怒,被欺骗背叛的恼然,所有所有不理智的情绪,都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K培养了他几十年,教会了他如何高效率地结束目标的生命,教会了他在生死关头波澜不惊杀出重围,却唯独没教会他如何应对这样的变数。

以前,任务对象也会有女性,年轻的、漂亮的、火辣的、柔情的。风情万种,姿态万千。她们扭着细柳一般的腰肢,媚眼如丝,身子软软的贴过来,眼里全是迷恋与欲望。后来她们无一例外地成了刀下亡魂,与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想,之所以迟迟下不了手,也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江小瑜作为猎物看待。

一个羁绊,将改变无数个因果。

他变了许多。每次K的人来交接任务的时候,他们都这么说。也许是看到他在街头随手喂了几只野猫,也许是知道他在福利院资助了几个孤儿,也许是觉察到了他身上替一个女孩儿受过而留下的伤口。

虽然K并不过问成员的私事,但这些事情在K内部的确非常罕见。玩的开的几个人,最多是去酒吧喝点酒,叫几个小姐——谁会用自己拿命赚来的钱回馈社会呢。

吧台荡漾着轻柔的夜曲,霓虹灯在黑漆漆的空间里跳动着,炫丽得叫人睁不开眼。他第一次喝酒,一个人坐在最偏僻的角落,一杯又一杯。听说常人难过了就会来这个地方,喝醉了就不会难过了。可悲的是他喝不醉,他体质特殊,酒精入喉,宛如凉水一般,发挥不了任何麻醉的效果。

他确实是很难过的,只是没有人可以说。那个人在最后的关头,也作出了决绝的选择。针锋相对很容易招致横祸。她不傻,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也很了解他的内心。她当然会选魏知非而不会选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选他——一个背负着罪恶与危险的杀手。他是坏人,他是一个坏孩子,他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未来的人。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她的轨道,就算搁浅在绝境浅滩,也等不到她的一丝回应。

如果他不是李迩该多好。他想念书,想看看自己另一种人生。他想有一个温暖的家,养些猫猫狗狗,朝九晚五努力赚钱努力生活,努力去爱身边的人。那是只有一个浑身干净的人才配拥有光明的生活。……光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很快乐吧。充满鲜花与蛋糕的芳香,垂眸是手里的炉灶,抬首是身边的爱人……

但错过终究就是错过,当历史已成过往,挽回再无可能,一只脚踏入深渊,半条命都献给了黑暗。若有来生,也许他会选择不一样的一条路。

看来今生是无望重逢了。那他就为自己创造一个可能吧。如果真的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还会有相遇的可能?即便不是以李迩的身份。

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死局唯有以他为祭品,方能让一切迎来重生与太阳。

江小瑜,你去保护“我”,我会保护全世界。

之所以愿意去保护这个世界,只是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你。

无需多言,他想做的事情,不用任何言语来标明。去做就好了。

他利落地走出吧台,寒风吹动额前黑发,傍晚的街道冷落异常,衬得背影修长又萧瑟。

*

河东镇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K全员落网。经过多方侦查,警方终于获取到K秘密活动的细节,以及其中高层的全部身份信息。据报道,K内部疑似早已分裂,本次败露疑似内部人员的有意为之。但无论如何,这个制造了无数起犯罪活动的组织终于全部清查完毕。黑暗迎来了终结。

第二件,顾氏集团掌门人疑似与K勾结进行内幕交易,更有人提供了多方详实线索,均指向企业资金的不明流向。据查实,顾朗本人亦参与受贿洗钱、违法融资、为犯罪活动提供资金等罪行。更有甚者,顾氏集团前总裁的女儿的失踪与被拐卖,似乎也与其有关。顾朗将会因多种指控,受到法院的拘留与审判。

新闻上宣传的沸沸扬扬,警察长面对着镜头,老泪纵横,“此次扫黑除恶行动,是靠牺牲了我们一个同志的性命换来的……”电台的声音并没有那么清晰,甚至还有卡顿和滋滋的电流声,致辞也没播完整,“……从以以往,即便知道前方会是死亡,他也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路。”

彼时江小瑜还在雪山的山村里。她搓着手,在村长的家里听着村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很像她第一天来这儿时的情景,不过现在村长家烧了火炉,一圈人围在一起烤火,空气温暖。

她来了以后就没下山了,因为她发现山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适龄儿童没能接受教育。最主要的原因是下山的路太崎岖,离这里最近的学校要走几十公里。她就申请把村头的一间空房子清理出来,做了志愿教师,教村里的孩子知识。

魏知非是学习最用功的那个,有时候还会帮她擦黑板扫教室,整理学生的作业。

短短十几天,村里的学生都来这儿蹭课听了。

与此同时,又发生了第三件大事。有一个神秘的好心人捐助给魏家村巨额资金,帮助这个小村搞教育。当地的电视台也格外重视这个项目,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宣传,无数志愿者和物资像雪花一样从全国各地汇集到了这个几百个人口的小村庄。大家齐心协力,终于建造好了魏家村的第一座学校,学生再也不用爬山越岭的去上学了。

日子渐渐好起来。

偶尔江小瑜也会发呆,看着白茫茫的雪地,心里疑惑李迩去哪里了。

他说过的,会带她回到未来,回到那个她来的地方。

他应该不会食言吧?

电台继续卡顿着、顽强地传送着嘶哑的电音——这时,门扉的厚重帘子被人掀起,一个戴着深褐色毡帽的中年人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跺着脚走了进来。

他很沧桑,也很面生,江小瑜疑惑地看着他,还没开口问来者何人,那人就先开口问了:“是江小瑜女士吗?”

江小瑜点点头。

那人又笑了,眼角挤出几道舒坦的皱纹来,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字条儿,“我是王新虎的爸爸,王新虎那小子,非要我给你传个信儿,神神秘秘的,也不让我看。”

王新虎?给她的字条?

王新虎为什么会找到她?

王新虎的父亲朝着手哈气,良久才道:“听说你跟他一个车祸去世的女同学同名同姓,他很好奇,亲自给你写了个条子托我捎过来。要不是他这回期末考试考了双百,我哪会相信他的鬼话,跑了几十里的路。”

待到王父走后,江小瑜才细细开始打量那个纸条儿。

那不是王新虎的字。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上面的字迹凌厉又清瘦,那是李迩的字。

上面究竟写了什么,还需要这样掩人耳目的送过来?

“回去的方法我已经找到了,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玉佩是链接两个时空的媒介,我的已经碎了,无法再扭曲时空,但是魏知非的那个玉佩可以。你把他的玉佩带在身上,正午时分,你就去魏家的柴房,静待片刻就好。”

“我还有事,到时你需要自己做好万全准备。再见。”

江小瑜收起条子,皱着眉想了半晌。什么叫“再见”?这里面是不是有道别的意味?李迩难道不打算回去了吗?让她自己一个人回去?

她心里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以李迩的能力,并不需要借助别人来传达消息吧?他大可以来找她,把一切当面说清楚,还是说,他根本已经来不了了?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他们是怎么来的?

他们是经历了死亡,玉佩碎了,才穿越过来的。

只不过上次经历死亡的,是她。

而李迩有玉佩的保全,身体并未受损。

她呆呆的站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一次回去,经历死亡的,是谁?李迩把玉佩给她,那他呢……

李迩的死,是开启这次时空穿梭的条件吗?

*

还有片刻就是正午了,她愣了一下,夺门而出,一头栽进生冷的雪花里面。身上的玉佩竟开始发出阵阵微弱的光芒,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趁着还没离开,她拼命环顾四周,可皆是迷茫的白色与黑色的山体,没有一个人。

她总觉得他该是在的,在这样的时刻,他怎么能缺席?

四周静悄悄,连雪花也落得悄无声息。

没有人。他没有来,以后也许也不会出现。

一刹那,江小瑜心里不知是该欣喜还是难过。

你的生命里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善恶交织在一起,他可以很冷酷也可以很细心,手里拿过骇人的枪与刀刃,也做过最甜美的水果粥品。

他在的时候,心里既害怕,又有点没那么害怕。

不在的时候,只剩下无尽的惋惜。

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魏知非,可能在心底里,他同样不希望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丝一毫的污点。

两个人格,两个人生,两种未来,泾渭分明的区别,不可以混为一谈。

“上辈子死之前,我留了一个愿望,希望人生能够重来一次,把选择权交到自己手里。”

“谁知道,这个愿望在遇到你以后真的实现了呢。”

“那我这辈子再许个愿吧。江小瑜,忘掉李迩。”

“我要你的记忆,停留在最好的我身上。”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雪地里纯净的空气。

大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剥离,世界很快陷入无边的沉静。

——我们会再见面的吧?

——有舍才有得。既然做出的是最妥善的选择,那么未来,一定也会有一个圆满的相遇。

希望在新的人生里,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正文完)

(下一章是絮絮叨叨的番外,一章,大约一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