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翊觉得自己受到的欺骗不止一次两次,转念一想,怕苦的人怎么会把沁流珠藏在舌头下害人?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嘴里又泛起了苦味,连带着舌头都有点麻。
不止如此,那唇齿碰撞的感觉也在心中挥之不去。
方才是怕人死了,紧张到想不到太多。如今看人不仅活过来了,还思路清晰伶牙俐齿的,味儿就回过来了。
杀人就杀人,用这种招式杀人的,全天下恐怕就他裴郁离头一份儿。
话已至此,一切都理出来了,寇翊揣着隐隐有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眼睛并未离开裴郁离的脸,又问:“那夜你死皮赖脸地撒娇,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动静?”
若是真有人在他的船上放置炸/药,他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唯一能想到的空子,便是那夜。
他当时睡得并不安稳,也的确嗅到了一些不寻常。可当他屏息去听时,裴郁离伸手触碰了他,说自己很疼,搅乱了他的注意力。
“嗯...”裴郁离犹豫了一下,“我哪里能听到那些?只是我注意到你有些不安,知你觉察出了什么而已。”
咚咚——
窦学医在外面敲了两下门。
寇翊置若罔闻,愈发逼近裴郁离,声音放得很低:“所以你那时说自己疼痛难耐,也是假的?”
裴郁离被他这样近距离地盯着,不自觉抿了抿唇,道:“那是真的。”
当日沁流珠在药壶里,他是为着杀人的主意,才坚持不服止痛散。
怕苦是假的,可疼是真的,寇翊身上的温度能缓解疼痛也是真的。
“我说,”窦学医一只手端着药壶,另一只手捎带着些柴火回来,只能用脚踢开了门,“占着我的房间就算了,还不理我就有点过分...”
“...了吧...”面对此情此景,他竟不知是该开心地说一句“小裴醒啦”比较好,还是惊讶地来一句“你们在干啥”比较妥当。
寇翊见他进门才直起身来,状若无事地说了句:“人活了,可以服药了。”
窦学医自然还是高兴的。
将柴火往地上一放,左手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个布包裹着的蜜饯来,说:“正好我这里有蜜饯,这药苦,干喝怕是难以下咽。”
寇翊两步过去,将他那布包拿到手里,说:“不用,让他干着喝,他不怕苦。”
窦学医:“......”
裴郁离干巴巴笑了一声,有气无力道:“是、是...”
窦学医也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将药摆在床边侧柜上,先是给裴郁离诊了诊脉,确认无甚大碍之后,便取出个绷带和药粉来,要给寇翊换药。
“不用你,”寇翊轻轻咬着牙,“一会儿有人给我换。”
“......”窦学医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好像有些不合时宜,真依言将东西放下,撇了撇嘴,边往外走边说,“得了空去老范那儿,他找你。”
话音都还没落,人倒消失了。
屋内又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郁离对着寇翊看了片刻,见他并无意搀扶,只好自己往起坐。
可他这大病中的身子哪里能支撑得起来?身上的棉被这时候有千斤沉,压得他动也动不了,手掌还没用力,胳膊已经软下去了。
寇翊像尊没有感情的冷面佛,站在一旁动也不动,只是眼皮子稍稍掀起来,大发慈悲地对他看着。
裴郁离有些无奈,半晌,问道:“躺着能喝药吗?”
“你若不怕呛到,也可以。”
“...我不想呛到。”
“那就坐起来。”
“......”裴郁离眼珠子转了转,说,“我错了,寇爷。”
“......”
“我已经道歉了,骗了你对不起,伤害你也对不起。你若是气不过后肩上那伤,原原本本还我一刀便是,我肯定不躲。”裴郁离把这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但住船爆炸不全是我的责任,寇爷要讨,也别就着我一个人讨啊。再说了,你扔了我的玉,还没赔给我呢...”
寇翊尚未回答,他又说:“哎,我的青玉枝呢?”
“......”
寇翊简直不知道怎么应对,可不得不承认,他后面那句“我的青玉枝呢”让人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你扔了我的玉。
你赠了我青玉枝。
这两者放在一起说,青玉枝的分量似乎都变得重了起来。
裴郁离说话很有技巧,往人心窝子上去戳。
寇翊简直语塞到想要发笑,忍了忍,答道:“拾起来了。不过我提醒你,你想杀熊家兄弟,光一把青玉枝是不够的。”
裴郁离对他看了过来。
“还有,”寇翊往前走了一步,“小打小闹可以,但天鲲帮内,决不允许帮众互害性命,你懂吗?”
裴郁离静默了片刻,问:“可他们炸了你的船,这还不够吗?”
“证据呢?”
“熊家兄弟头脑极其简单,我可以与他们对峙。”
“然后呢?在范哥面前承认是你有意激怒他们,导致他们起了杀心?”
“有何不可?”
“范哥不会放过你。”
寇翊已经走到了床边。
他在等,在等裴郁离会不会再说出一句“有何不可”。
若真是如此,那就说明裴郁离真的存了死志,只想复仇。
寇翊帮他就是为了救他,若他满心想死,寇翊不会继续帮他。
不过裴郁离胸膛轻微地起伏了两下,只是移开了目光,问道:“那怎么办?”
他妥协了。
不只是因为需要寇翊的帮助,还因为...寇翊刚刚的那句话。
范哥不会放过你。
看似铁面无情的一句话,内里的意思却温柔至极。
寇翊不想当着范老大的面揭发熊家兄弟的恶行,根本目的在于,他想保住裴郁离。
这句话打进了裴郁离的心里。
面对寇翊对他的这份无来由的庇护,他心里生出了一丝温暖,同时也有一丝惶恐。
“你先将你这娇气身子养好,再想怎么办也不迟。”寇翊用食指在一旁的侧桌上扣了两下,说,“再不喝就凉了。”
熊家兄弟的话题到此为止,裴郁离终于将手臂从被子里拿出来,刚准备让寇翊扶他,却神色一滞。
他的手臂上,没有袖子。
人刚从昏迷中转醒,身体感觉是很迟钝的。
裴郁离的脑子转了半天,可身子却没跟上。
这一下,他突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被子里空空荡荡的,他...他全身都是光着的。
甚至连最贴身的衣物...都没穿。
“......”裴郁离又把手臂缩了回去。
寇翊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故作随意道:“你身上全是湿的,我给你脱了。”
裴郁离眨了眨眼:“有新的衣物吗?我不能一直光着吧?”
“托你的福,我的衣服全跟着船一起葬身火海了。”
“那没办法了,”裴郁离说,“我出不来,你喂我。”
寇翊又一次语塞,只得走到屏风后,将那早先就被甩在架子上的中衣拽出来,隔着老远就往床上一扔,道:“窦学医的中衣,穿衣总不用我帮忙吧。”
“谁说不用?”裴郁离连分毫迟疑都没有,“要帮忙的。”
寇翊是真真切切见识了什么叫做蹬鼻子上脸,说个长句子都要喘三口气的病人,怎么...怎么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
“药真的快凉了。”裴郁离又说。
寇翊想把那药直接整壶给他灌进嘴里。
一切用鬼使神差来解释都解释不通了,寇翊打从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真是被这人给拿住了。
因为他的双脚分明已经不顾及脑子里的想法,重新走了回去。
扶他起来外加穿个衣服的小小要求而已,确实算不得什么一定要拒绝的事...
寇翊想着,弯腰搂住了他的头与肩。
这是捞人坐起来最省力的姿势,同样也难免有些亲昵。
因为寇翊的下巴几乎是与裴郁离的额头蹭在一起的,这样亲密接触的距离,总会让本就心中有鬼的人更加浮想联翩。
寇翊的脑子里突然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裴郁离一丝/不挂的肉/体。
分明帮人脱衣之时还是君子坦荡荡,怎么这时候竟不由自主回味起来了?
寇翊毫不留情地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而后便听到耳下传来裴郁离憋着笑的声音:“你...是抽筋了吗?”
“......”寇翊将他往起一拎,心说你才抽筋了呢。
裴郁离的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容,自己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了,揪着那中衣的一角,慢慢将其拉了过去。
边慢吞吞地往身上套,边问:“这回的药汤里,有止痛散吗?”
寇翊刻意回避了目光,用侧脸对着他:“很可惜,没有。”
“那你肩上的伤...怎么办?”
“......”寇翊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一下才答,“那东西容易让人神志不清,我不会用。”
“我欠你一刀,”裴郁离看了看他那伤处,声音沉了沉,“寇爷若想让我还,随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