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云像层轻纱,被?风吹拂着?掀开,里面裹着?颗月亮。
月光似乎变得更亮了,它毫不吝啬地挥洒下来,笼住了海里漂泊的游船。
游船里飘着?酒香,两颗心浸在这?酒香里,跃动着?靠近了。
寇翊在裴郁离舒缓的叙述里,一边伤感,一边也品着?这?起承转合的悲乐。
裴郁离隐去了不少细节,只想告诉寇翊,他在李府十年,前五年深陷泥沼,后五年才扒开了泥沼,寻到一束引他前行的光。
小姐的存在,并?不是日出?时的光芒万丈,而是日落时剩下的最后一点?微光。
裴郁离抓住了。
他以为一辈子都能抓在手心,只为了这?一点?,他可以放弃谋划了三年的火烧李府计划,他可以咽下几乎侵吞一切的汹涌恨意,他可以原谅李家所有的人,只为了这?一点?点?光而已。
小姐让他相信他自?己还是个人,也让他相信他处在人间,而不是炼狱。
他想活在人间。
可惜,那些都是虚幻,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击。
遇到小姐之后的五年间,他过得也并?不是什么好日子。小姐常在闺阁,由于身子原因,及笄后也未谈婚论嫁。别?说出?门了,连内院都很少出?得来。
裴郁离既是奴隶之身又是男子,不可能进得了小姐门院,只能留在外院,每当?先生上?门传授小姐学问时,他才会被?叫去伴读。
不过外院的仆人确实对他好了一些,说不上?热乎,但也不全是动辄打骂冷言冷语。
只有李岳和李川,孜孜不倦地找他的茬。
小姐怎么可能管得住她两个不学无术的哥哥?
裴郁离不想她操心,除非有时候鼻青脸肿实在瞒不住,否则都不会主动告状。
这?样的日子不咸不淡也过了三年,裴郁离十六岁那年,小姐身子突然不好了,一病就是两个月,在阎罗殿徘徊了好多趟,险些没救回?来。
李岳和李川借题发挥,说是千佛寺祈愿最灵,叫裴郁离去求。
“你不是承了三妹妹的恩情吗,本少爷也不派人看着?你,去求吧。”李岳居高临下地对他嗤道,“可别?跑了啊!”
那是裴郁离距离自?由最近的一次。
千佛寺要往西?走,在很远的地方,甚至出?了东南与中部的区线。李岳只告诉他拜佛要走着?去才诚心,上?台阶时记得三步一叩首,否则佛祖和菩萨会记怪。
裴郁离真的走着?去了。
李岳和李川的人在后面悄悄跟着?他,回?去禀报的时候说的是:“那小子当?真在步行,脚步很快,有时还会跑。”
李岳简直不敢相信,问道:“确定是往千佛寺去了?他没趁机逃跑?”
下属答:“确实是往千佛寺去了。”
又过了两个月,裴郁离脚上?的鞋磨得破破烂烂,他走到了。
他并?不是傻到非要听李岳诓他的话,他只是一丝一毫的险都不想冒,万一...万一佛祖真的怪罪呢?那小姐的命就没了。
他第一次去千佛寺,从没有想过佛殿前的台阶会那么高。
据说成佛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千佛寺供奉着?一百尊大佛,殿前的石阶足有八千一百级。
裴郁离三步一叩首,规规矩矩地爬上?了顶。
老天垂怜,李清未在病痛中熬了四个月,正巧就在那一天,活过来了。
裴郁离当?时还什么都不知道,揣着?李清未病前偷偷给他的二两银子,迫不及待地雇了辆马车回?了李府。
还没迈进门就听说小姐身体早好了,他连喜悦的功夫都没有,一头就扎在了后门处晕了过去。
这?件事?直到最后都没传进李清未的耳朵里。
裴郁离还在窃喜,他一点?都不想小姐得知这?件事?,他就是高兴,高兴自?己也有点?用处,能求得佛祖显灵。
命运弄人,李清未的命也不好。
虽有着?父母的疼爱、显赫的家世?,可病体残躯一个,受的苦非康健的寻常人能想象。
她渴望外面的世?界,相信人性的纯良,也揣着?对未来的希望,所以选在了风和日丽的一个清晨,带着?他最袒护的贴身侍女桃华和裴郁离,破天荒的出?了趟门,去佛前祈愿。
普绛寺的佛和千佛寺的也不知是不是同一批,又或是他们太忙碌,看不到小小一个信女的心愿。
像个笑话似的,也是那一日,裴郁离倾尽一切都要抓住的光消散了。
就消散在熊家兄弟无耻的兽/欲下。
一想到熊家兄弟的手摸过小姐的皮肤,扒过小姐的衣裳,他们对着?小姐发出?丑恶的淫/笑,想对小姐做最污脏的事?,裴郁离就浑身发凉。
恨意淬进血里,那是澎湃的狂潮,是许久没有发作的疯癫。
五年了,裴郁离再?一次体会到儿?时的那种绝望,生命里空无一物的绝望,伸出?手,却抓了个空的绝望。
所以熊家兄弟必须不得好死。
不幸中的万幸,唯一能有些安慰的是,小姐走得清白,并?未真被?玷污。
裴郁离从寇翊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那份庆幸无以言表。可细想想也挺可悲的,一个满怀希冀想活下去的人,最终的幸事?只变成了“走得清白”。
裴郁离喝的酒似乎都转化成了泪水,全融在了寇翊的衣襟上?。
他想来想去,过去十年间的遭遇已经交代到底了。寇翊这?个人,以身相报都不要,知道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煞星,还愿意拉他一把吗?
裴郁离想到这?里,自?己先愣了愣。
他始终是个贪心的人,他潜意识里竟还是期盼着?有人能救他。
“腿酸不酸?”寇翊一开口,始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他缓了缓,才继续道,“今夜许你喝酒吹风,下不为例。回?程的两个月,你得老老实实把伤养好了。”
裴郁离皱了皱眉,忍住了喉咙的酸涩。
“李小姐说得没错,”寇翊抚摸着?裴郁离的后脖子,像是许诺般地郑重道,“天高海阔,世?路难行却走得通。我做你的浮木,抓住我吧。”
裴郁离听着?耳边的声音,心里狠狠一颤。
他呼吸的频率突然变得很快,就像是活了十几年却突然不懂得正常的呼吸应该怎么做似的。
寇翊吓了一跳,刚要低头去看,就被?裴郁离猛地捧住双脸,紧接着?一股力量冲撞到身上?,他背靠地栽了下去。
裴郁离的唇立刻覆在了他的嘴唇上?,一股热泪也滴落到他的脸上?。
寇翊懵了一瞬,渐渐感受到这?次的吻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目的、没有戒备、没有撩拨,只有得救之人拼命喘息的滋味,只有拨云见日的珍视。
裴郁离抓住他了。
他也抓住裴郁离了。
游船早就越行越慢,轰隆隆的几声,进港了。
司斯萨海港边人声鼎沸,有许许多多的船只来来往往,他们的游船会在此停留片刻的功夫,随后便掉转方向原路回?航。
游船不停,因此港口的盘查比较松懈,盘查的人只会象征性地问上?几句便能放行,不会上?船细查。
按理说,也不该有新的船客登船,可寇翊在脑子一片空白时,还是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大约有四五个人。
他们二人此刻窝在货箱边,左边是箱子,右边是船舷,从登船的地方是看不到的。
寇翊舍不得止住正在做的事?,干脆一手将身下的黑毛大氅撩起,直接盖在了他和裴郁离的身上?。
周身突然变得很黑,寇翊闭上?了眼睛,细细地回?吻着?。他们的唇间既有酒气,也有咸咸的泪水的味道。
这?次的吻很绵长,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一味地加重力度。
星空下,月光中,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温柔,嘈杂的人声扰不到他们,黑毛大氅带着?温度,烘出?了一层旁若无人的屏障。
甲板上?,一位身着?水蓝色衣衫,背卧一把黑色弯弓的英俊男人脚步停了停。
他斜着?眼看了看隔了十几米之远的货箱,撇了撇嘴。
他拉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孩童的手,那孩童抬头看看,问道:“看什么呀?”
男人瞥了那孩子一眼,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小屁孩。”
旁边的人都点?头哈腰地为那男人拉开了船舱的门,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进去了。
甲板上?的人声又消失了。
与此同时,船舱内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一瞬。
裴郁离也累了,懒懒地趴在寇翊的身上?,毫不见外地把全身的重量都托付给了他,轻轻在他的耳边喘着?气。
“现在能动吗?”寇翊抬起手,摩挲着?裴郁离耳边的头发,问道。
船只重新起航,船头开始转向,裴郁离糊了一脑子的酒,开始晕了。
“不能。”他晕眩着?答道。
“哪里疼?”寇翊又问。
他当?然担心裴郁离受不了,一个多时辰以前,裴郁离就已经说过自?己肩胛骨疼,动不了了。
再?经过这?么一场敞开心扉,应该身心俱疲了。
可裴郁离窝在他的身上?,说:“哪里都不疼,就是晕。”
“......”寇翊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厉害得很吗?还喝吗?”
“你不让我喝,那我再?不喝了。”裴郁离也黏黏糊糊地笑了笑,乖顺道。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