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翊握刀的手开始发颤,他不能再与周元巳共处一室,他怕他一旦发了疯,会忍不住出刀伤人。
可周元巳丝毫没有?眼力?见,见寇翊的手已经放到了门上,他竟脑袋发昏,脱口?唤了句:“老三!”
寇翊的背影直接僵在了周元巳的眼前。
周元巳心?中狠狠一抖,他既惊愕,又觉得确实在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上这一趟游船,没钓着秦昭,反倒钓着了个十几年?不见踪影的弟弟。
可周元巳尚未来得及说任何话,寇翊的垂天云已然出鞘,伴随着一道?刺眼的寒芒,刀身?贴在了周元巳的脖子上。
“你叫我什么?”寇翊的眼睛里迸发出比那刀尖还要渗人的寒光,不消得出手,他的目光已经足够令人胆寒。
周元巳的额头霎时间滴下汗来,缓了缓神色,犹豫道?:“三弟...”
脖子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垂天云锋利的刀身?割破了周元巳的皮肉。
寇翊的表情冷到了极点?。
“你...你别冲动,”周元巳咽了口?口?水,尽力?保持着冷静,小心?翼翼地?打着感情牌,“母亲若是知道?你平安无?事,定然会很欣慰的。”
寇翊的神情松了松,但只是那一下,便沉声道?:“你不配提她。”
“养育之恩大过天,我如何不能提?”周元巳低眸盯着那垂天云,胸膛起伏着道?,“你我兄弟十余年?未见,怎得一见面便刀剑相?向?听哥的,先把刀放下。”
寇翊听到这声“哥”,眉毛不由地?皱了皱。他觉得讽刺,讽刺极了。
“你这孩子,”周元巳冷汗直流,还是在说,“有?家不回?,怎得混到江湖帮派里去了?”
周元巳与寇翊相?差七岁,自?寇翊记事起,便与这位二哥形影不离。
十岁之前,二哥授他诗书、陪他练武、任他淘气,帮他受罚。
寇翊一度觉得,周元巳是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
父亲走得早,周家的家业靠母亲一人支撑。
母亲的疼爱有?两份,分给了周元巳与寇翊。
而周元巳的疼爱只有?一份,是完完整整地?交付给寇翊的。
可是母亲因病去世后,周元巳似乎变了一个人。
寇翊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叮嘱:你们兄弟二人当?兄友弟恭,相?互扶持,无?嫡无?戍,共同掌家。
那时寇翊年?纪小,不明白母亲为何强调这“无?嫡无?戍”。
之后便想明白了,因为他为嫡,二哥为庶。
二哥为姨娘庶出,自?小养在母亲膝下,被母亲当?亲子教导,从未有?过偏颇。
甚至于寇翊在十岁之前完全意识不到嫡庶之分,因为他与二哥在任何方面都得着相?同的对待。
当?时年?少,寇翊以?为母亲有?此叮嘱是一视同仁。直到过去了许多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在生命的最后,用这话护住幼子的安危。
只可惜,她并没有?护住。
因为周元巳始终忌惮寇翊的嫡子身?份,在周夫人去世不久,便受了长兄周元韬的挑拨,一起给了寇翊致命一击。
也正是因为一次接一次的迫害,致使寇翊命悬一线时被范老大所救,自?此入了天鲲。
寇翊的手简直要把垂天云的刀柄捏碎了,他的声音里染了强烈的怒意,道?:“我姓寇,你给我记好了。”
周元巳感受到这份怒不可竭,一时没敢随意接话。
寇翊心?火乱窜,将那刀尖猛地?一抬,以?雷霆之势向着周元巳的右肩斜劈而下。
任是周元巳学过三招半式,在那一瞬间也根本闪避不开,他头皮一麻,吓得双眼瞪得溜圆。
那刀身?的势头猛如虎,却在距离肩膀不到半寸的位置稳稳停下。
寇翊咬着牙道?:“我不管那毒是战必赢下的,还是你引我来见面用的下作方法,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周元巳愣在原地?半晌,等他再回?过神来,寇翊已经离开了房间。
木制的房门吱嘎半晌,周元巳手心?的热汗终于凉了下去。
他完全想不到,十一年?前那个单纯好骗的小崽子,如今竟能染上这满身?的戾气。
*
裴郁离与贺呈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五颜六色的糖糕,都是贺呈在司斯萨时磨着贺匀买来的异域特色吃食。
正午的饭刚吃完不久,晚膳时间还未至。
裴郁离也不知道?为何贺呈看起来小小一只,吃起来却没完没了。而且还特别爱分享,每拿起一块都要给他掰过去一半,听到“好吃”的评价就能高兴半天。
今日的海水似乎格外的蓝,阳光透过窗子斜照进来,正好笼着一半的床。
裴郁离难得将窗户全部?打开,整个房间充盈着清新的味道?。
这时候,他听见门外似乎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拉开了。
裴郁离回?过头便看见寇翊进来,他对寇翊看了一眼,转身?拍拍贺呈的手:“呈呈,哥哥用完药有?些困了,想休息一会儿。”
贺呈抓起个糕点?,善解人意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冲着裴郁离和?寇翊都摆摆手,乖乖跑出门去了。
“今天回?来得早,”裴郁离迎着寇翊过去,说笑道?,“是想和?我一起用晚膳吗?”
寇翊将面上那点?不自?然都掩了下去,说实话,他一见到裴郁离,心?头的乱绪便已经平息了一大半。
“你被贺呈投喂了半个月,怎么?不想和?我一起吃饭了?”
“那怎么会?”裴郁离牵住他的胳膊往窗边去,边说,“呈呈又不会像你一样喂我,还是你贴心?。”
“合着你是没长手吗?”寇翊看向蔚蓝的大海,笑了笑。
“长是长了,”裴郁离将两只手都举到寇翊的脸前,“啧啧”了两声,说道?,“就是没力?气,拿不动筷子。”
又开始了,胡说八道?。
“说实话,”裴郁离打了个哈欠,“我那药有?没有?安神的功效啊?”
“你近日喝的都是补气的药,不怎么安神。”寇翊将他两只手都扒拉下来,视线落回?到他的脸上,问道?,“怎么?睡不好吗?”
裴郁离夜里睡不踏实惯了。
前几个月总梦到小姐、梦到碎玉、梦到佛像,又或是梦到祈福帖。
近日来开始梦到少时的一些事,有?时是李府灰扑扑的高墙,有?时又是裴府的一些场景,乱七八糟的。睡着的时候全往脑子里钻,醒来的时候又都是零星片段,记不分明。
寇翊睡眠极浅,远处的声音都听得清楚,更别提共枕之人的动静了。
他也想过要在汤药里加一些促眠的药材,或是像之前那样,每晚点?上一柱安神香。
可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真要是依赖这些才能求个安稳觉,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寇翊嘴上不说,心?中却难免担忧。
因此最近贺呈能日日陪伴裴郁离,其实的确是件幸事。
“不是,”裴郁离说,“我只是常常自?午后便开始犯困,还当?是药物所致呢。”
“天热了,你身?子又虚,容易犯困。”寇翊伸手将窗户关小了一些,对他说道?,“睡一会儿吧。”
裴郁离又开始耍浑:“你陪我睡。”
“我不习惯白日里阖眼。”寇翊说。
“我也不习惯枕头边没人。”
寇翊一时语塞,方才还想着有?贺呈是件幸事,这会儿又开始腹诽,那熊孩子真是把裴郁离给彻底带坏了。
正儿八经的话不会说,一套一套的倒是信手拈来...
等到寇翊腹诽完那无?辜的小娃娃,他已经被裴郁离拉着到了床边。
两人脱下外衫,又将帷帐放下遮挡光线,像此前的无?数个夜晚那样,一人搭着被子的一个边角,一起闭上了双眼。
帷幔内很静,静到他们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裴郁离突然说:“我睡不着。”
“......”
“你给我讲故事吧。”
“......你多大了?”
裴郁离对寇翊的提问置若罔闻,反倒轻轻牵住了寇翊放在身?侧的手,道?:“给我讲讲,你怎么了?”
寇翊于昏暗中睁开了眼睛。
“上次便不愿意说,现在还不愿吗?”裴郁离侧过身?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看向寇翊的侧脸,说,“那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寇翊轻轻吁出口?气,被烦闷包裹着的心?像是打开了一条口?子,能再度呼吸了。
“我不太会讲故事,”寇翊交待道?,“真要说来,其实也就是那姓周的是我的二哥,十岁之前对我很好,后来伙同我的大哥害了我的故事。”
裴郁离被这言简意赅的叙述弄得愣了愣,反应了一下才问:“所以?,你本姓周?”
寇翊不愿意承认这个,只说:“十岁之前的确姓周,后入了天鲲,我便自?己?做主,随了母姓。”
“啊...不怪你总是臭讲究,原来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裴郁离眨了眨眼,道?,“少爷脾性?,有?钱惯的。”
“......”
“你与那两个姓周的混蛋是一母同胞吗?”
“不是,”寇翊答道?,“周元韬是三姨娘所出,周元巳是五姨娘所出。五姨娘走得早,因此周元巳在我母亲膝下养大。他给我母亲做儿子时,我还没有?出生。”
“你母亲待他如何?”
“视如己?出。”
大户人家里,只有?嫡母才会被称作“母亲”,裴郁离捋顺了前因后果,又问:“所以?这是个养虎为患的故事,哦不,是狼,白眼狼。”
寇翊笑了笑:“确实。”
“二楼那姓周的蠢货便是周元巳吗?”
“是,”寇翊被他这一口?一个“混蛋”一口?一个“蠢货”哄得想笑,也将脸侧过去,补充道?,“他排行老二,比我大七岁。”
“嗯...”裴郁离想了想,“如此看来,教训他教训得还不够。他怎么对你的?我原样替你报复回?去吧。”
裴郁离用着轻松的语气说这话,寇翊便也用同样轻松的语气答:“十岁时,他将我绑在了海边的礁石上。”
“......然后呢?”
“那片海十分偏僻,平日绝不会有?人过去,可...”寇翊话到此处,停顿了许久,才说,“可那日,好像是有?一队人自?那经过了。”
裴郁离的眸子微微动了动:“他们若知你是周家公子,想是会救你的。”
“没有?,”寇翊似乎是又顿了顿,才说,“礁石在浅滩上,我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很难被看见。那时几乎是昏迷着的,听到动静时也很迷糊,无?法开口?呼救。”
“范帮主救了你?”
“范哥之前,有?旁人先救了我的命,只是...”寇翊说,“救得很潦草,那人在我的领口?塞了个馍馍,还把绑我的绳子割断了。”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把你捞上去呢?”
“没那份力?气吧,”寇翊看向裴郁离的目光变得有?些灼热,轻轻开口?道?,“我恍惚间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