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大端坐在?主?舱会?客厅中,他面前的左侧方坐着戍龙帮南分舵舵主?:翟觉。
他的正前方,一名戍龙帮众被捆绑着手脚,满身污泞地跪在?地板上。
范老大的手在?他那条毫无知觉的废腿上轻轻捶打着,面色显然十分不?悦。
“自己向范帮主?交代,你都做了什么好事?”翟觉眼睛看着范老大,却对那戍龙帮众说道。
戍龙帮众似乎受了严刑拷打,跪在?地上摇摇晃晃,抬不?起头来。
他一言不?发,像是没听见翟觉的话。
“黄荻!”翟觉皱了皱眉头,加重了语气。
那黄荻用着嘶哑的声音开口道:“欲加之罪,属下?没什么可坦白的。”
范老大神情?严肃,不?耐道:“翟舵主?有话便说,何必在?我天鲲教训你戍龙的帮众?”
戍龙帮与天鲲帮都有南北分舵,可内部层级有所不?同。
戍龙帮只由南北舵主?双人掌权,二人手中势力相当,互相掣肘,以此维/稳。
而天鲲帮自上至下?有帮主?、副帮主?、以及南北分舵主?。
数月前天鲲内乱,副帮主?曹佚秋连同南舵主?郑沛夺权,现如今一个被关押在?天鲲牢狱之中,一个已然身死。
至于?北舵主?的位置,至今无人胜任。虽不?做明令,可帮众们?心知肚明,那是留给?寇翊的。
因?此,现如今的天鲲就算是暂时?的集权制,只剩下?范老大一位掌权人。
“范帮主?既如此急迫,那便由在?下?来说。”翟觉对范老大明显不?悦的态度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道,“不?知贵帮那位姓寇的镖师何在??”
范老大抬起眼皮,对翟觉冷冷扫了一眼。
天鲲与戍龙关系虽不?算敌对,可也并不?算融洽。
南海上只有这两个帮派一东一西地盘踞,互为对手,平日里争抢生意、搏杀斗命之事并不?少见。
掌权人互不?相见,那便算是正常的同行竞争。
可戍龙分舵舵主?今日直接带人上门,对着天鲲帮主?问起天鲲帮众的下?落来了,管他说话的态度如何,都是来者不?善。
这要是搁在?天鲲全盛的时?期,范老大连门都不?会?让翟觉进?。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帮派刚经历一场大乱,死伤无数,人心又实在?浮动。如此关卡,树敌绝非明智之举。
范老大敷衍答道:“不?在?。”
翟觉轻轻笑?了一声,道:“寇兄弟押船四月,该回?来了。”
范老大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十分冷冽。
饶是他知道翟觉既然正巧今日来寻寇翊,便是了解寇翊的归期,可对方不?该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出来。
“范帮主?莫怪,实在?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到帮派权益,小弟心急了些。”翟觉继续道。
“那我倒是想知道,”范老大眯了眯眼,道,“寇翊与贵帮纷争能有什么干系?”
翟觉好歹弯弯绕绕地用了“权益”这样的词,而范老大开门见山,直接问了“纷争”。
范老大的脸部棱角十分锋利,眼尾微微上挑,生得一副又是精明又是慑人的骨相,杀伐果断的气质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十几年主?导大局的沉淀。
他问出这句话,分量便已经很重了。
翟觉的眼神在?那一刹那竟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不?过并不?明显。
他略一顿,便说道:“何不?等寇兄弟回?来,与黄荻亲自对峙。”
“他今日不?会?回?来。”范老大说。
翟觉听到这话,身体稍稍挺直了一些,这让他在?视线上是与范老大持平的。
“既如此,范帮主?便听好了。”翟觉对上了范老大的目光,道,“说这话未免有些伤了帮派情?谊,但两帮争夺同一艘货船,一旦动手非死即伤,否则不?能收场。帮主?可承认?”
范老大心中思忖,想到了数月前的李家货船。
“黄荻带领我帮数名帮众,未经允许闯了你天鲲舵口。这本该是更严重的罪名,就算是贵帮手刃了他们?,我戍龙都无话可说。怎么,”翟觉转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黄荻,“毫发无伤地给?我放回?来了?”
那黄荻嗤笑?了一声,眼眶里渗出一丝血迹来,肩膀随着这声笑?颤了颤。
范老大无甚反应,而是说道:“天鲲近月来煞气重,不?想徒增杀戮。我放了贵帮帮众,倒叫翟舵主?亲自上门来质问,何不?言好心办了坏事?”
翟觉道:“是吗?我怎么听说帮众们?并未见着范帮主?的面,而是那寇兄弟做主?给?放回?去的呢?”
“小事,寇翊想放便放了。”范老大说,“翟舵主?这是要替我天鲲责罚自家帮众?那也未免太迟了。”
南海上就这两家帮派,论起来是势均力敌,可谁不?想做更有权势的那一方?
一山容不?得二虎,天鲲与戍龙也是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因?此帮众之间的交往讲究得很。
更何况天鲲刚经过一场叛乱,该是草木皆兵的时?候。寇翊在?这当口擅自放戍龙帮众回?帮,难保不?会?与范老大产生嫌隙。
翟觉今日来,秉的是问责的心思,用的是挑拨的手段。
他并不?相信寇翊擅作主?张放人毫无目的,同样也不?相信寇翊会?老老实实交代了此事,丝毫不?担心范老大心生芥蒂。
可范老大的反应却很平淡,像是对此事清清楚楚。
翟觉的心思已经转了一圈,又道:“若只是如此,在?下?怎会?多此一举?黄荻可是亲口承认了连同贵帮寇翊共行叛乱,厉害得很呢。”
*
东南海岸,寇翊望着远远而去的小船孤影,心中有些疑虑。
裴郁离将那一整壶的水全用来漱了口,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随手一抛,便将那水壶丢进?了海里。
抛掷而出的曲线闯入了寇翊的眼帘,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寇翊先对着裴郁离看了看。
后者呕了这一遭,总算是活了过来。脸色恢复如常,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他舔了下?干巴巴的嘴唇,无辜道:“都脏了,你又不?会?再?用。”
“欠我个水壶,我记下?了。”寇翊又看了眼那被用来擦了嘴的外衫,忍无可忍地从裴郁离的腰间抽出青玉枝,直接将那块布料割了下?来,道,“还欠一件外衫。”
裴郁离伸出一只手:“那你给?我些银子,我买了赔给?你嘛。”
“你可真?会?做生意。”
“我不?跟你做生意,都是自己人。”
“......我看你是吐舒服了。”
“还行,”裴郁离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说道,“帮主?找理由可真?敷衍,天鲲那么多的船只,就算是远洋航行出了船队,也不?至于?连条接人的船都没有吧?”
寇翊腿蹲得有些麻,先站了起来,顺带着挡住了裴郁离面前的大部分阳光,道:“你还有心思听这些?”
“我是吐得有些狼狈,可耳朵又没聋。”
“范哥说不?回?帮,那便不?回?。”寇翊看见港口的那些帮众都已经散开,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这样也好,不?耽误午饭。进?城寻个客栈打尖,晚上便也在?城中歇息吧。”
裴郁离眯着眼睛看他,“城中可多的是我的画像,我不?想被官府抓走。”
“那怎么办?你想在?这海滩上睡一夜吗?”
“也不?是不?行。”
寇翊哑然了片刻,面色沉了下?去:“然后呢?吹一夜的湿风,再?烧上个一天一夜,午饭晚饭都只喝海水,是不?是再?好不?过了?”
“我...”裴郁离看出他是真?有些生气了,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大街小巷全是通缉我的告示,我多害怕啊。”
寇翊看他这乖顺的模样,气又气不?起来,笑?又笑?不?出来,只能叹了口气,问道:“既无故受了冤屈,你就一点都不?想洗脱罪名吗?”
这话寇翊在?李家货船上问过一次,那时?裴郁离毫不?犹豫地反问:清白有命重要吗?
显然是随口胡扯。
如今再?问,裴郁离的表情?似是一凝,嘴唇微微动了动,才说:“你就给?我留个念想吧,桃华可是小姐唯一的贴心人了。”
寇翊一时?气闷,心道果然。
“寇爷,”裴郁离被笼在?寇翊的影子下?,眼不?花头不?晕,却将头上的外衫又往脸颊边遮了遮,说,“扶我一下?,腿好麻。”
“你不?想知道李府被灭的真?相吗?”寇翊知道会?捅到裴郁离的心,可还是忍不?住问道。
他心疼裴郁离要背负有关于?李家的罪责。
姓李的毁了他的幼年,不?该再?毁他一辈子。
可洗不?脱的罪名就是一辈子的烙印,一天不?抽身,就多一天刻在?心里。那是一道沟壑,只会?越拉越深,永远都弥合不?了。
“不?想,我只想离他们?都远远的。”裴郁离低下?了眸子,想要起身,可腿真?是麻了,不?受控制地往前一个踉跄。
寇翊连忙俯下?身捞了他一把,却被他两只胳膊死死抱住了脖子。
“寇翊,”裴郁离往前蹦了一步,把距离又拉近了些,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想要活下?来,只想在?你身边好好活着,你别?推我回?到以前去,行吗?”
逃避。
寇翊的手心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心中想了很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桃华对我冷淡,可对小姐还是很好的。”裴郁离一直不?敢说,可还是把最担心的事说了出来,“你说,她是不?是知道我当年就想放火,所以一口认定这次放火的也是我?”
寇翊听着,没什么底气地安慰了一句:“不?会?的。”
“我在?小姐面前一直藏得很好,小姐不?会?知道我是那种人的。”裴郁离近乎自言自语地又呢喃了一句。
寇翊打从心底里发寒。
他甚至觉得,裴郁离不?在?意清白,不?计较李府被灭的真?相,也不?在?乎为何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便被定了罪。全是因?为...想赎六年前的罪。
只为了一场想放却没放的火。
他在?惩罚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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