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天鲲总舵依旧灯火通明。
长川港口成千上万的帮众列队而站,齐刷刷面向主船的方向,正?在进行?人数清点。
主船内,曹佚秋坐在冒着热气的浴桶中闭目养神,他的身边不远处,窦学医伏在地上,手中捧着一本?帮众名册。
曹佚秋刚从牢狱中脱身,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污垢,在这浴桶中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帮众诸事未定,他不可能休息,也不可能允许窦学医好过。
“划去多少了?”曹佚秋悠然开口道。
窦学医一只手揉着膝盖,另一只手翻看了一下书页,答道:“二百五。”
“......”曹佚秋的眼睛兀地睁开。
水汽氤氲中,他的神情竟然十分复杂,嘴角向下显得很气愤,可眸子中发出的光又暴露了他明明很愉悦。
窦学医在他的眼前跪了大?半日却依旧在与他较劲,这是窦学医本?身有趣的地方。
“你的胆子真是大?了许多。”曹佚秋用着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这句话,光从话里并不能体察到他的意思。
“我本?就是这样的,”窦学医将手中的名册一合,同样不咸不淡道,“又或者,义父想让我如何?”
曹佚秋叫他划名册,划的是今日殒身的天鲲帮众的名字,每划去一道,就是在窦学医的心上重?开一道口子,提醒着他自己曾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每一个牺牲的帮众都是死在曹佚秋的手下,而曹佚秋本?该在七个月前殒命。
窦学医将其视作?自己的过错。
“你儿时可不是这样。”曹佚秋似乎并不在意窦学医的顶撞,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时的你在我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离开我十年,现在说话都学会夹枪带棒了?”
“旻儿不敢。”窦学医说。
“你是不敢,”曹佚秋终于从浴桶中起身,不紧不慢地往身上套着衣物,又道,“小时候像只闷葫芦,越长大?却越发伶牙俐齿了,谁惯的你?”
窦学医眼见着曹佚秋向他走过来?,他压不住双手的颤抖,只能将手往回缩了缩,藏进袖子里。
他从见到曹佚秋的那一刻伊始就没?有停止过恐惧,到现在为止所有淡然的表现,全是装出来?的。
曹佚秋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先是居高?临下地对他瞟了一眼,而后竟蹲了下来?,看了看他仍旧红肿着的脸,道:“我就不该将你送去给范岳楼养,养成这么个不知好赖的性子。”
“义父,”窦学医的嗓音微微发哑,道,“我可不是被你送去给老范养的。”
曹佚秋的眉心轻轻一跳,这话他不爱听。
窦学医藏在袖中的手攥起了拳头,他没?有直视曹佚秋,却能感受到曹佚秋冰冷的打?量,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他不吐不快。
“我一步一步爬到了老范的船上,求他救我,”窦学医刻意强调似的又重?复一遍,“是我求他救我的。”
曹佚秋冰冷的视线里瞬间卷上了更为危险的情绪,他又向着窦学医靠近了一些,低声问道:“你是在抱怨?”
窦学医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却反问道:“我不能抱怨吗?”
“我救你性命、收你为子、养你五年,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这么多年,曹佚秋第?一次从窦学医的口中听到这样实?打?实?的埋怨,他看着长大?的一直是个外强中干的鹌鹑,无?论此刻表现得多么镇静,都该是怕他的,不该也不会说出这种蠢话。
可窦学医果真出乎曹佚秋的意料,竟低头哼笑了一声,再次反问道:“你我之间当真有恩无?怨?”
曹佚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其吐了出去。
十五年前,曹佚秋与范岳楼曾被人构陷,一纸诉状告上官府,污蔑他二人勾结海寇打?劫海上商船。当时的范曹二人还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同旁人合作?经营,生意越做越大?,逐渐开始了走起了海上的贸易。
那时整个大?魏的海上商路正?处于繁盛期,海寇随之兴起,商人们运船总是胆战心惊。范曹二人都年轻气盛,仗着有武艺傍身,常常随船出行?,亲力亲为。
一次,二人运货去了外域,路遇海寇,厮杀了一番险险走回陆域,尚未下船,却被守在港口的官差活捉了回去。
原来?是合作?经营的伙伴生出了私吞财产的贼心,给了满船的伙计很多好处,联合所有人一起下了个套,给他们安上目无?王法的罪名。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洗都洗不脱。
海寇猖獗,陆域官府打?击海上盗贼的力度很强,对于这样的罪名绝不会轻饶,当然判了二人死罪。
行?刑之际,却有一对夫妇击响了官府的鸣冤鼓,声称他们目睹了船上的一切,范曹二人是为无?辜。
这对夫妇便是窦学医的亲生父母。
他们是东南一户普通的渔家,出海打?渔却遇风浪四起,小小的渔船被掀翻,正?巧遇到了过路的货船。范岳楼在甲板上听到了这对夫妇的呼救,当即做主将他们捞了上去。
救命之恩万死也该回报,窦氏夫妇闯去了官府,想为恩人洗脱罪名。
他们成功了。
原本?官府的责令既已下达,便没?有随意收回的道理,为官者也怕担责,冤假错案不了了之者多。可那时的东南总督裴瑞对案件很是重?视,立刻收回了令箭,宣布重?新?彻查。
范岳楼与曹佚秋保住了命,也保住了清白,知恩图报的渔家夫妇却为此付出了代?价。
构陷范曹二人的罪魁祸首心生怨恨,竟将仇恨记在了窦家人的身上,并在被官府通缉之时狗急跳墙,潜入窦家实?施了报复。
好在年仅四岁的窦家小儿窦旻出门?玩耍,躲过了这场劫难。
当夜,范曹二人分头行?动?,一个气性冲天提刀便在官府之前砍杀了那心术不正?的仇人,另一个寻到窦旻并将其收为了义子。
二人这回真是背了命案,便先安顿好那幼子窦旻,两个人又一起过了为期两年的躲避通缉和招兵买马的生活,最?终逃至海上,创立了初成规模的天鲲帮。
他们与窦氏夫妇之间的人情债很复杂,说不好谁是谁的恩人,谁又欠了谁的,但窦旻确实?是被曹佚秋接了回来?,养在了身边。
曹佚秋的劣根性在海上飘荡的日子里越放越大?,他的正?义感在官府的通缉和饥一顿饱一顿的苦难中被磨灭得一干二净。权力像一柄利剑,将他暴虐的心挑开给人看,渐渐的,他变得很可怕。
最?直观感受到他的变化的,便是那个叫窦旻的孩子。
窦旻发现,他的义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这份改变仅仅发生在帮派建立后的半年之内。义父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渗人的阴毒,义父看旁人时也总是露出不怀好意的凶光。
五岁的窦旻切切实?实?深受其害,因为曹佚秋开始按捺不住他的暴虐,他开始虐待起窦旻来?。
过往不堪回首,窦学医白日里被曹佚秋狠狠一拍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他的嘴唇也在抖,却不再隐藏自己的惧意,而是任凭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你一直认为老范抢了你的一切,这‘一切’中,包不包含我?”
曹佚秋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的喘气声粗重?了几分。
天鲲初建的那几年,曹佚秋与范岳楼各自分管几个舵口,平日不常见面。在这样的距离下,曹佚秋日益滋生的野心与贪欲也被好好地掩盖着,他暗中与范岳楼较劲,幻想着终有一日能独掌天鲲的大?权。
直到那一日,不听话的窦旻从他的囚禁里偷跑了出去,溜进了范岳楼的住船。
曹佚秋也不知窦旻同范岳楼说了什么,但范岳楼来?找了他,对他说:“窦氏夫妇于你我二人皆有恩,旻儿便交给我养几年,让我尽尽心意。”
这是范岳楼第?一次从他的手上抢东西。
没?错,范岳楼把他的义子抢走了,既然能抢走他的义子,以?后便会从他这里抢走更多。果然,帮主之位成了范岳楼的,人心也归了他范岳楼。
曹佚秋被窦学医这一句话戳中了心,一股闷气萦绕在他的心头半晌,突然,他伸手掐住了窦学医的脖子,迫使窦学医抬头看向他。
“长了多少个胆子,跑来?这么质问你的老子?”曹佚秋不想回答任何问题,只是继续道,“范岳楼没?本?事当你的靠山,看清楚你膝下的软骨头跪的是谁,是你老子我!”
“真的吗?”窦学医脸色憋得通红,不知其意地这样问了一句。
主船内竟然刮进了一缕风,顺着烛火缠绕了一圈,又拂过地上那本?帮众名册,书页哗哗地翻动?了几下。
原来?是有人从舱门?外进来?,匆匆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窦学医就在这同时又开口道:“起初失去父母那两年,你待我真的很好,可那两年的恩情不足以?弥补后来?的一切。”
“帮主!”外面的帮众竟然一边走一边喊了起来?。
曹佚秋侧头望向房门?。
“曹佚秋,你我从此恩断义绝。”窦学医的脖子还被曹佚秋扼在手中,却说出了这样不要?命的话。
只是门?外的帮众已经迫不及待嚷道:“剩余帮众的数量不对,属下带来?了名册,请帮主过目。”
曹佚秋的目光猛地打?在了那地板上敞开的帮众名册上。
死在垂纶岛上的帮众有一批,扣在东南陆域的有一批,范岳楼带走了一批,剩下的是现在留在帮中以?及白日里派出去支援戍龙的那两批。
帮众数量不对,哪里不对?
曹佚秋心中大?乱,猛然收紧了掐窦学医的手指,杀气腾腾道:“你敢诓我?!”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范哥和小窦是重要配角,所以我得把他们的故事线交代清楚了。下章寇离见面,我保证!——来自一个一整章都没写主cp的心虚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