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翊住船内,两三个帮众围在范岳楼与?窦学医所处的房间?里?照料,而寇翊的身边,暂时只有裴郁离一个人。
曹佚秋在生命的最?后依旧不遗余力?,用一场爆炸给他们出了道几乎无解的难题。
短短两日不到的时间?,裴郁离好像受到了这一辈子最?密集的惊吓,一颗心就像是被车轮反复碾压,丝毫不给他拼凑起来的机会。
如?今,他正拿着个温热的手巾,小心翼翼地替寇翊处理着周身的伤口。平静的表情下,掩着的是一份强烈的憎意与?痛心彻骨的决绝。
命运很喜欢拿他取乐。
裴郁离一边拧着那被血染红的手巾,一边这样想着。
这就是他憎意的来源,他虽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至纯至善之人,可也不至于?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被这样捉弄。
每当?他挣扎着从一道深渊中往上爬,每当?他看到希望时,总会天降霹雳,将他打回原形。
为什么?
裴郁离的双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那手巾坠着热水,却像是坠着千斤,拿都拿不住,啪的一声落进了水盆里?。
清水混着污血,溅到他的脸上,濯湿了他的眼。
到底是为什么?
裴郁离一把将那手巾又捞了回去,出气般地用力?拧着,水流落下的哗哗声混着他凌乱的一颗心,他再也维持不住平静。
是他命中带煞,是他害了所有的人,是他不配吗?
是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裴郁离的气息越发?紊乱,动作越发?粗鲁,那水盆被他撞到,淡红色的水在里?面来回晃动了一番,哐当?!水盆自木架上下落,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响。
床上的寇翊在昏迷中一个痉挛,眉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
裴郁离所有的心思在那一刻全部停滞,就连呼吸都断了线,一时间?房间?内静默到了极点。
半晌,裴郁离猛地回过了头。
他看见寇翊苍白的面色和那半裸着的身体时,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寇翊救过他无数次,包容他无数次,无数次替他擦拭过遍体鳞伤的躯体。现在轮到他了,他要清醒着救出寇翊,他怎么能先疯了?
裴郁离几乎是立刻找回了理智,此时虚弱无比的寇翊足以?做他的全部支撑。
还不是绝境,还不是。
他感觉到手巾已经凉了,鼻子一酸,就将手巾扔回了地上的盆里?,轻轻将干净的里?衣盖在寇翊的身上。
他记得寇翊的房间?里?有一些上好的外伤药,于?是起身去找。
这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必要的桌椅、床、木架与?柜子,即便是简单得很,可也都是上好的红木所制,寇翊在衣食住上总是不刻意地很讲究。
裴郁离打开了衣柜下面的隔层,果真见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面是金疮药。小瓷瓶边还有几味补血益气的草药,都是能用得上的。
他将那些药物一齐拿出来,不小心牵出了个东西,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那是个画轴,被拉着展开了一半,画纸的边缘都是皱巴巴的。
裴郁离下意识看了一眼,目光突然顿住了。
他记得这个画轴,当?初熊家兄弟炸了寇翊的住船,生死一瞬之时,寇翊还回到房间?取了样东西,就是这个。
那画纸之所以?发?皱,也正是因为当?初被海水给浸湿过。
这对?寇翊来说,一定是最?重要的东西。
可...裴郁离的眸中渐渐染上了一丝不可置信。画上的孩子穿着身白色带着污脏的衣服,头发?半挽着,鬓发?凌乱,那五官...
裴郁离对?自己?的过往有着清晰的印象,这画上的孩童,同他少时长得相?差无几,甚至与?现在的他做比,也有七分?的相?似。
他记得寇翊说过,曾经在海边被一路过的孩童救过性命。
“我恍惚间?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个小孩子。”
十岁的寇翊被自小疼爱他的兄长绑在礁石上,眼看着涨潮的海水就要没过他的身体,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力?气呼救,周围静悄悄的,寻不到一丝希望。
寇翊曾经轻描淡写地将这个故事说给裴郁离听?,故事中,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孩童往寇翊的衣领中塞了个馍馍,并割断了寇翊身上的绳子。
这样的救命之恩值得感念一辈子,寇翊将印象中的小恩人画成画像也无可厚非。
可为何这孩子与?裴郁离少时几乎一模一样?
裴郁离一只手还捧着那些药材,心中止不住的疑惑。世上样貌相?似者并不在少数,可真要说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
这些疑惑不得其解,外面突然有帮众轻扣了下门,说道:“小裴,船准备好了,大约一个时辰后便可动身。”
裴郁离透过窗户望了眼天色,心知?时间?不多了,再做不得多想,只觉眼眶酸涩。
他应了一声,用一只手将画轴卷好推回去,又将柜门关上,起身回到床边。
寇翊紧皱的眉头始终都未展开,他呼吸平稳,但面色依旧苍白。病来如?山倒,但凡是他还能撑得住一口气,他都不会允许自己?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倒下去。
在寇翊的意识里?,他想成为旁人强大的依靠,却从不想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你可真狠。”裴郁离掀开了他身上披盖的里?衣,一边轻手轻脚地为他上着药,一边轻声抱怨道,“若你是我一个人的就好了。”
若是如?此,垂纶岛上的风波就殃及不到他们,他们尽可以?一起逃命,什么都不顾。
可寇翊只是每天拉着张我行?我素的脸,内心却比谁都热乎,他不是这样自私的人。
“我要去一趟东南陆域。”裴郁离开始为他缠裹绷带,随着包扎的动作,记忆也铺天盖地的涌来。
寇翊是喜欢隔着绷带亲吻他的,他发?现了。
这算是个小小的怪癖,绷带粗糙的质感很容易摩擦出一些异样的情愫,对?于?寇翊来说,这样的若隐若现更能撩动他的心火。
裴郁离慢慢俯身下去,极其轻缓地用嘴唇印了印寇翊右肩上的贯穿伤,此刻即便是他用力?去亲吻,寇翊恐怕都不会有任何痛感,可他舍不得。
他的心中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情感,在这份情感的蛊惑下,他难舍难分?地贴在寇翊的身上良久。
双唇触在那雪白的绷带上,绷带下面是伤痕累累的坚韧。裴郁离突然明白了,不止是脆弱惹人怜爱,坚韧同样叫人心疼,这是他深爱寇翊的地方。
他用胳膊撑住了床沿,没有给寇翊施加任何的重量,只是贴着他继续道:“我可能回不来,你可做好准备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寇翊的心跳仿佛快了一些。
“若是可以?的话?,来救我吧。”裴郁离此刻是真真正正的溺水之人,虽做好了沉沦的觉悟,却仍想抓住他的浮木。
“我等你。”裴郁离往上凑了凑,凑到寇翊的耳边,又重复道,“我会等你的。”
说完这句,他像是道尽了所有的心里?话?,带着无尽的依恋吻了吻寇翊的鼻尖,又终于?向下去,吻住了寇翊薄薄的双唇。
二人的唇都毫无血色,吻上去只有凉凉的触感,但裴郁离丝毫不想停止。
他怕极了,也爱惨了。
此次前去陆域,他的一切都将大白于?天下。这世间?容不下他,可只要寇翊的心容得下他,什么都值。
咚咚——
门再一次被敲响,裴郁离用侧脸蹭了蹭寇翊的脸颊,伸手卸下了腰间?的青玉枝。
他将青玉枝好好放在寇翊的枕下,收拾好表情,抬脚走了出去。
当?夜,一艘小船乘浪而去,悄悄飘进了东南沿岸。
裴郁离孤身一人,穿着件并不合身的黑衣,自海岸边一跃而上。埋在夜里?,也埋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疾步前行?。
港口的通缉告示依旧崭新,但守港的士兵显然对?此感到疲乏。
五个月都没露面的嫌犯,定是不知?跑到哪方外域去了,还指望着他能自投罗网不成?
盘查不严,轻易就能避过。
此时刚刚入夜,离城门夜禁尚有一段时间?,裴郁离脚步不停,刚刚穿过人潮,便如?黑豹般快速前进。
他是奴籍,卖身契又跟着李府一同烧成了灰,既没有官员大户用的鱼符,也不能做寻常百姓的户籍登记,要想进城,只能趁夜混入。
夜禁前应当?有官商的马车回程,天黑路暗,更易于?掩人耳目,裴郁离打得就是这份主意。
果然,他在半路中便瞧见了不止一辆马车。
他前几个月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几两肉在这短短的两日内也全掉了下去,整个人都带着倦态。虽如?此,他身形依旧飞快,在距离城门处不远的地方,逮准了时机,见缝插针地贴地滑入了一辆马车的下面。
那马车就连下沉的力?度都很轻微,坐在其中的主家连一丝异动都没发?现。
车轮轧地发?出不小的动静,裴郁离牢牢攀附在车板下,随着马车的颠簸,他的心脏也像打鼓一样咚咚乱跳起来。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他似乎也到了快要支撑不住的地步了。
如?此高?强度的耗神耗力?就是在吞噬他的命,非常不是时候的,他感受到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四肢都跟着软了软。
正在此时,那马车行?至城门,停了下来。
四边的车轮都止住了声音,裴郁离整个人猛地一颤,一只腿不小心一松,差点垂了地。他脑子里?一个激灵,咬紧了牙重新稳住身体,顿时汗如?雨下。
“放行?。”
前面有守卫这样说了一句。
吱嘎一声,车轮重新滚动,马车上下左右的摇晃,每一下都能对?裴郁离造成不小的冲击。他那不争气的胃又在喧嚣着折腾,连带着手脚都不听?使唤,直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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