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离看着那审讯人?将手掌攥成了拳头,铁制指虎上四个突出的方棱全都带着红色的锈迹,像是从血液中浸泡出来的。
审讯人?先?用那拳头摁在裴郁离锁骨的位置,问话的时候还旋转着碾了碾。
“再问一次,你可招供?”
刑具上闪着冰寒的光,被阴气侵蚀得彻底,透过三?层衣服,却直直冰到?了裴郁离的骨头里。他下意识想抬手抵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一根一尺长的铁索牵着,束在了自己的身后。
“我也再说?一次,”裴郁离皱了皱眉头,说?,“不是我。”
审讯人?突然一改此前问话时的诱导作风,厉声道:“证据确凿,竖子还敢嘴硬,真是冥顽不灵!”
裴郁离忍不住嗤笑一声,讥讽道:“你们府衙是多缺人?手?怎么你一个人?就?把红脸白脸全唱了?吓唬谁呢?”
审讯人?手上猛地往下一滑,坚硬的指虎直从裴郁离的锁骨上擦了下去,衣物丝毫阻不住那道火辣辣的触感,指虎走过的皮肤当即都要撩起火来。
那指虎的四个方棱抵在了裴郁离的上腹部,审讯人?面?色凶厉,拳头骤然发力,继续喝道:“为奴十年、戕害主家,残杀病弱女子、弃尸荒野,畏罪潜逃、目无?王法,满嘴谎言,拒不认罪!我且问你,画不画押?!”
裴郁离只觉腹腔中的脏器都被他那力道挤到?一边,前胸真要贴上后背,一时间只想干呕,没能说?出话来。
那审讯人?另一只手又迅速捏住裴郁离的下巴,不给他干呕的机会,只猛地向前一拉又向后一甩。
嘭地一声,裴郁离的后脑结结实实与身后的墙面?来了个对撞,撞得他当即眼前一黑,脑子里哐当哐当地荡着回音,什么想法都生不出来了。
“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手法,给我一一交代清楚!”审讯人?还在呵斥,“别以为能逃脱罪责,矢口?抵赖对你没有好处!”
裴郁离从晕眩中堪堪找回了神志,脑袋里突突突地点着炮火,腹腔还被那指虎碾着,他吐出一口?气,闷哼了三?声才高?声道:“怎么没好处?我不认罪,大魏哪条律法能强迫我认?!”
这?审讯人?认定了他就?是凶手,从头至尾的审问都是以“证据确凿”为前提。裴郁离百口?莫辩,只是气极。
“天道王法竟也成了你们这?些罪大恶极之人?脱责的倚仗了?”审讯人?中气十足,声音自然更大更亮,“我念你年纪轻轻才对你客气,现在就?叫你尝尝厉害!”
说?着,他那拳头在裴郁离的腹部狠狠一旋,用着千斤的力量往前死死一顶。
裴郁离脆弱的胃在那一刻简直要炸成碎片,又像是直接在他的腹腔中被碾成了一滩烂泥。毫不夸张地说?,他甚至听到?了“噗嗤”的声音,紧接着,他竟觉得腹腔中漫出了一股粘腻的血流。
这?股痛感实在过于强烈也过于直观,裴郁离整个人?都顺着墙壁往上一窜,眼睛里瞬间流出的全是迷茫。
他痛懵了。
“究竟为何?下此毒手?说?!”
裴郁离额上的汗噗噗下流,就?像是瓢泼的大雨兜头淋了下来一样?,他的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遭,刚想开口?回话,却觉嗓子里充斥着一股铁锈的味道,舌头好像被什么黏糊糊的恶心东西给黏住了。
他从剧痛中拉扯出了一丝恐惧,那是对于死亡的恐惧。
审讯人?应当是不敢让他死在刑讯中的,可又显然高?估了他的承受能力。
连续几日的奔波与一颗始终高?悬未下的心都是对他这?条命的迫害,更别提这?几日谈都谈不着的饮食与作息,还有之前在天鲲牢狱生生受下的那三?脚。
这?些似乎都在此刻发了力,和那审讯人?没轻没重的刑罚一起,与裴郁离好不容易生出的对这?人?世的眷恋唱起了反调。
裴郁离动了动干涩起皮的双唇,眼皮子往下一掉,正看到?了审讯人?抵在他腹上的那条小?臂。
大部分都被衣袖遮盖,唯独露在外?面?的腕骨绷出了个尖锐的凸起,从那手腕震颤的频率也能看出他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
刨坟都不带这?么刨的。
裴郁离的沉默似乎让那审讯人?很是不满,他倏地将拳头收回,与此同时,裴郁离发出了一声遏制不住的哽咽。
那拳头于半空中往后拉了足有一米之长,携着拳风猛击而来,指虎上的红锈也刺眼极了,裴郁离终于扯开了被血糊住的嗓子,嘶哑着道:“你确定吗?”
比起这?话里的内容,审讯人?先?被他的嗓音惊了惊,拳头在他的身前骤停。
裴郁离断断续续地涩滞道:“你这?...一拳下来,我保证...先?犯杀人?罪的...会是你自己。”
审讯人?审过许多犯人?,还是头一次碰上长得像个白瓷、身子也像个白瓷的!哪有这?样?一碰就?碎的!真正的重刑他都还没上呢!
可裴郁离显然不是在危言耸听,他的整个腹腔连同胸腔都几乎要麻木了,身体?也止不住地开始痉挛。
审讯人?面?露慌张,判断了情况后立刻对着牢门?外?喊道:“快请大夫!”
*
赤甲在长川港附近包围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在这?半个月里用铁皮军舰的威严帮助天鲲重塑了内部结构。
天鲲戍龙如今融为一体?,两家的总舵分舵都要治理。
用人?之际,寇翊直接被顶上了副帮主的位置,代替重伤未醒的范岳楼整肃帮派。
帮中大小?事务极其混杂,寇翊拖着病体?残躯,一个人?硬是分出了几个人?的精力,每日尚只能休息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这?一个时辰还是窦学医强行用药物为他续出来的时间,否则他不是不眠不休,也得是被噩梦侵扰不得好眠。
实话说?,寇翊整个人?的状态都在崩溃的边缘。
小?北舵的两名帮众遵照寇翊的吩咐,也在陆域停留了半个月。
“城南医馆调查过了,李府出事当日的那名值班大夫不知?所踪。”
“普绛寺去过了,当日守在佛殿中的两位大师和三?名小?僧一同结伴出外?游历,据说?是去了西南。”
“那名叫桃华的侍女不知?住在何?处,属下正在搜寻。”
“小?裴自那日被府衙官差带走之后,便一直在大狱当中。据属下调查,小?裴第一日曾于牢中受审,后来的十几日却无?人?去审,似乎只是关押,没什么特殊情况。”
“还有一点,属下查到?,小?裴登岸当日曾去往大统领府拜见,声称自己是罪臣之子。”
这?些就?是半个月里小?北舵帮众汇报给寇翊的全部信息。
好消息是,至少确定了裴郁离身在何?处。
坏消息是,要想将他从牢中救出,症结就?在于这?些人?证身上,可人?证全都消失了。
或许是官府将人?质保护起来,又或许是,背后的推手将人?质藏了起来。
还有,既没有认罪画押,为何?只审一次?怎么审的?用刑了吗?
罪臣之子是何?解?裴筠的身份是真是假?又有无?后患?
寇翊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吩咐道:“去找,即便是翻个底朝天,也把那些庸医和尚和侍女找出来。”
帮中要务缠得寇翊无?法脱身,范岳楼的命还悬于一线,他更是不能离开。况且抓走裴郁离不是旁人?,而是府衙,是不能硬闯的地方。
寇翊越想越觉得胸口?疼。
裴郁离之所以前往陆域,就?是为了替他搬救兵。救兵搬来了,可裴郁离却一去不回,这?对寇翊来说?比起凌迟还不如。
满心的愧疚和担忧压不垮他,无?力感和不知?所措才是最要命的。
此时此刻,除了寇翊,还有其余人?正在担惊受怕。
“我在赌船上亲眼目睹他与老三?在一起,他对我们周家又有敌意,这?敌意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周元巳与其兄周元韬共在厅中,两个人?都又是疑惑又是忧虑。
“你近日调查老三?,可有调查出结果?”周元韬问。
周元巳眉头紧皱,答道:“他化名寇翊,在天鲲帮混得风生水起。若非此次共乘一船,你我兄弟二人?只怕要等他打上家门?都反应不及。”
“道他入海喂了鱼,没想到?竟入了天鲲帮。”
“可不是?涨潮的海水不可能淹不死一个十岁孩童,他是被人?救了。”
“这?些暂且不论,你说?老三?在船上阻挠了你巴结秦昭,此事难道...”
周元巳与周元韬是同样?的想法,更加坐立不安:“当时我只觉得老三?对我不满,因此多加阻挠。可那姓裴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裴瑞独子,又安然无?恙地从大统领府走了出来,这?事情还能这?么简单吗?”
两兄弟共同沉默了片刻,周元韬又问:“姓裴的认罪了吗?”
“自然没有,”周元巳急急叹了口?气,道,“这?姓裴的不知?有多少心思,也不知?知?道多少内情,但留着他一定是个祸害!”
周元韬微微眯了眯眼睛:“府衙大狱不是你我能随意安插人?手的地方。”
他又顿了顿,道:“但官府最近一定会传唤证人?。”
*
东南区域雨水天气多,牢房里总是返潮,地面?都是湿漉漉的。
薄薄的一层枯草什么作用都不起,入夏时节,裴郁离躺在那草上,只觉得背后全浸着水。
他很难受,他偶尔也会坐起来,可那样?的动作也会消耗他的体?力,让他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
相较而言,平躺还是最能承受的姿势。
裴郁离的双眼闭着,脑子虽然混沌,可却不至于让他睡过去。他的一只手搭在腰腹上,本想着用手心稍微捂一捂腹部,可捂了许久也捂不热。
小?小?的一方窗户外?变亮又变暗,到?今天为止,应当是第十五个来回了。
半个月了,他在撑。
他原本一定会直接认罪,然后踏踏实实上断头台,干脆利落地结束自己这?可笑的一生。
但是现在的他有了可以等待的人?,他要等寇翊来救他。
嘴唇因为干裂而有些疼,裴郁离轻轻舔了舔,他此时的感官有些迟钝,直到?牢房的门?发出被推开的响动,他才感受到?有人?来了。
想来应当是送饭又或是送药的衙差,自打他那日胃出血后,倒是因祸得福,避免了讨厌的刑讯。还日日都有药喝,虽然难闻又苦,但好歹能吊着他这?条命。
裴郁离晕乎间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懒得出,可他搭在腹部的手被人?给拨了下去,紧接着,似乎有另一只温热许多的手覆在了那里。
“你怎么又胃疼?”有人?带着责怪的语气说?道。
裴郁离闻言一愣,睫毛抖动了半晌,最终他仍是睁开了眼,低眸望去。
桃华。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避免大家心脏骤停,冒泡预告一下,前方有虐,应该是本文最后一个虐点。(也可能是最虐的点)(不建议大家跳过呜呜,因为无论是剧情线还是感情线来说都还蛮重要的。)就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