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牢房那小小的一方窗户透进?了一缕暖黄色的光,正扫在裴郁离的脸上,他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他身下的褥子阻隔了潮湿的地面,躺起来应当是?舒适的。寇翊便没再去抱他,而是?将外袍解下,贴着他侧躺在了一旁。
想说的有许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寇翊静静凝视了裴郁离片刻,先?轻声道:“你不愿醒,我不愿睡,岂非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裴郁离自?然没有反应。
寇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转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情绪,又道:“那我同你一起睡,希望能在梦里听你说说话?。”
寇翊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若是?再不休息,便应了窦学医的话?:小裴醒来的那日,就是?你倒下的那日。
这样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一次,他与裴郁离谁都承受不住。
寇翊稍稍往前凑了凑,双唇在裴郁离的侧脸上轻轻印了一下,又缩回去,慢慢阖上了眼。
这一觉就像是?睡在根悬于高空的绳索上,前后?左右都是?空的,随便动一动就要掉下去。
寇翊没能如愿在梦中与裴郁离对话?,因为他的梦都是?支离破碎的碎片,许多场景与人混成一团,做到最后?连究竟梦到了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心中那份不安越扩越大,意识被一股浊气充盈着,脑子里撕来扯去,啪哒一声,似乎有什么脆弱的线被扯断了,惊得寇翊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彻底黑了。
大狱中安静极了,安静到了落针可?闻的程度,安静到了寇翊在那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裴郁离与白日不同的呼吸声。
寇翊半边身子窜了起来,立刻去看。
他看见裴郁离睁着眼空洞地望着上方,眸子里就像汪着一潭深水,黑洞洞的,瞧不见任何?情绪。
“郁离,”寇翊第一反应自?然是?大喜,连着唤道,“郁离。”
裴郁离这次没再晕过去,可?也没做出任何?回应。
寇翊心里一抖,怔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回来了吗?”
裴郁离的目光没有什么焦距,半晌,喉间轻微地翻动了下,道:“好黑。”
他这一出声,寇翊胸口含着的一口气几乎是?立刻散开,将他自?己的三魂七魄都给招回了体内。
“牢房的灯火的确有些昏暗,”寇翊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见他体温无异稍稍放下心来,道,“我很快就将你救出去。”
可?裴郁离此刻的反应似乎极慢,又是?半晌,他微微皱了皱眉,却什么话?都不说了。
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一个只?是?直勾勾地对着虚无的半空看,另一个窝着满心的话?却不知怎么开口。
周围的牢房里空无一人,外面连风都没有,一切都是?静的。
寇翊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死寂,俯下身靠近了裴郁离的耳朵,涩着嗓子问道:“你在想什么?”
“裴黎。”裴郁离有些麻木却顺从地答道。
“裴黎,”寇翊低声重复了一句,又问,“是?裴管家的儿子吗?”
“嗯,”裴郁离似乎很平静地在说,“黎明的黎,是?个好名字。”
“的确。”寇翊道。
“可?他消失了,”裴郁离的眼睛没泛出波澜,声音也没有起伏,只?是?在问,“还会有黎明吗?”
“会有的。”寇翊说。
“骗人,”裴郁离说,“是?我偷走了他的命,所以?我走到哪里都是?黑的。”
他的平静只?是?假象,不如说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到无法?再痛心竭力地哭一场,也无法?再去责怪命运又或是?责怪他自?己。
一切都是?无解的,他只?想继续沉睡下去,那能让他无知无觉,是?好事。
可?他还是?醒了。
是?惩罚吗?裴郁离在想,是?惩罚吧。
“不是?的,”寇翊还是?贴在他的身边哄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你并未偷任何?东西。”
这样的安慰显然是?苍白无力的,寇翊用手抚着他的鬓发,继续道,“你身上背着的并不是?命债,而是?寄托。裴管家用裴黎的命换你,你更应该带着裴黎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裴郁离沉默着,连呼吸声也是?平稳至极的,没有波动。
“这世上多得是?无法?逆转之?事,”寇翊将上半身撑起,近距离地看着裴郁离的脸,语气轻柔道,“可?你知道你改变了什么吗?”
不知道。
“要归功还是?要归咎,都得是?自?发的行动。旁人如何?待你,命运如何?待你,造成的后?果如何?,都不该由你来承受谴责。”寇翊道,“你救过我,这才是?你自?发的行为。”
裴郁离的嘴唇并不明显地抖了抖。
“你在自?己身陷囹圄之?时?,救过我的命,还记得吗?”
流放的翌日清晨,裴郁离路经一片海域,在那里遇上了被捆在礁石上的寇翊。
队伍行了一天一夜,那时?正在沙滩上歇息,他跑到礁石边如厕,这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十岁小儿。
流放路上,一整日只?发了一个馍馍,那馍馍被他揣在怀里许久,只?咬了一口。
他看见礁石边的哥哥似乎快不行了,便用手上的铁制镣铐边缘磨开了那绳子,又将怀里的馍馍掏出来,塞进?了小哥哥唯一还不算太湿的领口中。
不远处的官兵还在高声呵斥,他拖不动小哥哥,又没办法?帮其呼救,只?能做完了这些赶紧回到了队伍里。
这个记忆伴随着对裴黎的记忆一起消失了十一年,就在前日,自?己又钻回了裴郁离的脑子里。
裴郁离的唇不住地颤抖,喉结上上下下地翻动了好几遭,他渐渐找到了眼神的焦距,极其、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落到了寇翊的脸上。
寇翊的眸子都亮了亮。
“记得。”裴郁离喘了口气,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哭腔。
“你看,”寇翊的心被他那抖动着的声音割了一刀,却仍旧笑了笑,道,“许多事情都是?注定的,你八岁时?救了我,十八岁时?又重新遇见了我。这才是?你自?己种下的福因,自?己摘到的福果,不是?吗?”
裴郁离的眼中涌出了泪,盈在眼眶中,被昏黄的灯火笼着,跃着一丝光。
寇翊的话?句句窝心。
“裴黎很无辜,可?你也是?无辜的。”寇翊抬手抹去了裴郁离眼角的泪,道,“带着他的那份活下去吧,小筠。”
这声“小筠”突破了裴郁离全部?的心理防线,他终于忍耐不住,往上一扑,整个上半身悬空起来,揽住了寇翊的脖子。
寇翊被他带得往下一栽,稳住身形后?立即担忧道:“胃不痛吗?”
“不痛,”裴郁离答完这句,又反反复复地张合着口,他发不出声音,却在好不容易能发出声音后?哽咽着道,“不...我痛。”
他是?扎在寇翊的颈窝里的,那道遍体鳞伤的呜咽也直观地扎入寇翊的耳中。
“哪里痛?”寇翊捧住了他的头,不住地抚摸着他的发。
裴郁离失声痛哭,哭得那样声嘶力竭,他哑着嗓子哭:“心里痛...寇翊,我心里好痛!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好像抓不住你,我好怕抓不住你!”
“不会的,”寇翊不断地重复着,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不会的,我保证。”
“呜呜呜呜——”裴郁离嚎啕大哭着,像是?要把这几日积攒的所有泪都宣泄出来。他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小姐、失去了裴伯与裴黎,他顶的是?旁人的命,他满身都是?脏泥,他与过去所有的勾连都是?刀子,都在剐他的肉。
他好痛,他不愿醒来,但他舍不得,他舍不得!
牢房内的唯一一盏油灯在黑暗中晃了晃,似乎也感知到了这股悲怆。穿过长?长?的通道,远处有些轻微的声响,夜深人静,总归是?要叨扰到旁人的。
寇翊托着裴郁离的头,忍着喉咙的酸涩想将他往起带一带,可?裴郁离在痛哭中竟执拗地用了相反的力道向下坠去。
寇翊顺着他的力道向下一压,两人在褥子上抱作一团。
裴郁离捧起他的脸撞了上去,口中含着泪水的咸味,贪婪地吮吸着寇翊的气息。
“呼、呼————”寇翊尚还残留理智,唇齿分开时?,他急道,“不行。”
“行!”裴郁离满眼都是?泪水,颤抖着求道,“你抓住我吧,寇翊,求你了。”
你杀了我吧,求你了。
这句话?永远都是?寇翊心底最深处的痛,他无数次埋怨自?己,怎么能让裴郁离处在那样的绝望里。
他不想在听到裴郁离的祈求,可?...
“我会活下去的,寇翊,”裴郁离还在呜咽,“你说你要救我的,救救我。”
寇翊深呼吸了许多次,脑子不受控制地哗啦一声,他彻底压了下去,夺回了这场亲吻的主动权。
他的身体突然充起了血,一只?手仍旧垫在裴郁离的脑后?,另一只?手顺着裴郁离的腰腹向下探去。
“你确定吗?”寇翊吞咽着喉间的津液,含糊着最后?问了一句。
裴郁离的泪全蹭在了他的脸上,沉溺的眸子代替着做出了回答。
寇翊的理智直接被碾得粉碎,右腿一跨欺身上去,手上一用力,搂着裴郁离的腰将他往起一提,顺着那力道往下一掀。
那摇摇欲坠的烛火恰到好处地熄灭了,像是?含羞带臊地遮住了自?己的眼。
“小筠,”寇翊的声音低哑,他咬着裴郁离的耳垂,“小筠。”
“嗯?”裴郁离迷糊地应了一声,也断断续续地唤,“寇翊...额......寇翊。”
“在,我在。”
两人都用最轻声的呢喃将对方揉进?了自?己的骨血,那是?情真意切的珍视,是?密不可?分的相拥,是?用尽了一切力气的救赎。
半晌,所有动静都淹没在了深夜里,只?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和明显压抑着的抽泣反反复复地缠绵,将两颗跃动着的心紧紧粘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地点:牢房(没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