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内,抚台端坐于桌案后?,他的身后?挂一“海水朝日”,头上匾一“明镜高悬”,面前跪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子,还有三个黑衣黑鞋满身挂彩的高头大汉。
那三个高头大汉鼻青脸肿、歪七扭八地瘫在堂下,还要靠衙差手上的水火棍支一把力?,才能稳住身形不至于仰面倒过去。
抚台一把年纪见过风见过雨也看得脸直抽抽,这不是官府掌刑所致,而是私罚。私下斗殴本?就?触犯国法,可这几个人被打成这样扭送至府衙,抚台却实在不好?说什么。
毕竟现在大牢内的嫌犯是天鲲帮众,如今天鲲出手帮府衙断案也算是配合调查,于情?于理都并不过分。
此时正是卯时末,早饭时间过去,街上早已热热闹闹。府衙审案向来公正公开,许多?百姓都围聚在公堂外?,想看看这闹了半年的火烧李府案究竟会?如何了结。
人群中,许多?人头挨着头窃窃私语。
“那个李府家奴的罪不是早就?定下了吗?怎么又重审案子?”
“听?说那个家奴在畏罪潜逃这几个月里入了天鲲帮,现在好?大的派头呢!”
“天鲲帮?怪不得这案子要再审,”说话的人将声音压得低极了,“府衙现在怕是开罪不起那帮派吧?”
“哎哎!这话怎么说的?”
“你不知道吗?天鲲帮前阵子刚吞并了戍龙帮,帮主?又刚得圣上亲封‘银翼将军’,现如今可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你别说抚台大人了,就?是李总督还在,也不会?轻易招惹。”
“那区区一个戴罪的李府家奴,天鲲收他作甚?再者说死的可是堂堂总督一家,银翼将军何必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帮众给帮派惹这等不必要的麻烦呐?”
“肃静!!”堂中惊堂木一响,打断了百姓们的议论?。
衙差们持着水火棍在地上敲击出声响,公堂内外?立刻鸦雀无声。
“召嫌犯上堂!”
一声呼喝,围成一堆的百姓自动散开,留出了中间的一条通道。
他们看见两道身影自府衙侧门而入,一个身量极高肩宽腰窄的年轻人扶着另一个披着白袍子却看不清脸的人缓步走来。
之所以看不清脸,是因为那高大的年轻人几乎将那白衣服半边身子都搂在怀中,姿势又是小心又是亲昵。
所有人都曾见过官府的通缉告示,那画像上的人长得实在是惹眼极了,于是这时候难免有人忍不住要探头去看。
“我去...”也不知是谁先看见了白衣服的脸,伸着脖子叹道,“这他妈要是我家的帮众我也得护着,真...真他娘的好?看啊!”
这人惊叹中忘了收声,一字一句皆落到了寇翊和裴郁离的耳朵里。
裴郁离大病初愈又刚行?了床笫之事,双腿止不住地发软,若非如此也无需寇翊这样扶着。这算怎么回事?怀有身孕的虚弱大娘子吗?
他闭了闭眼睛,深觉有损自己的男儿尊严,忍不住在心里“呸”了好?几次,一不小心就?“呸”出了声。
“......”寇翊一只手还紧紧搂着他,闻声低言道,“怎么了?”
寇翊是打从昨日开始就?对裴郁离千般万般地溺爱,像对待个失而复得的宝贝,怎么宠都不为过。
他自小就?用冷硬的外?壳将自己包着,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温声细语过,对裴郁离也并不是百依百顺,可此刻的他却一点都不嫌腻歪,不遗余力?地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裴郁离。
裴郁离思绪转了转,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寇翊。
他究竟怎么了?
裴郁离的心莫名的一沉,可却并未表现出什么,而是轻声答道:“你别这样扶我,这好?歹也是公堂。”
“这是公堂!”另外?一道声音突然叠着裴郁离的话一同?炸起,“还不速速上堂,磨蹭什么!”
此时两人的脚正迈进公堂大门,寇翊抬头瞥那突然发作的师爷一眼,搀着裴郁离站到了下堂正中的位置,他有意站到了桃华所在的一侧,一言不发地挡住了裴郁离的视线。
那桃华一瞧见寇翊进来哭得更是止都止不住,她小小的胆子在这短短两日内简直要被吓烂了。
裴郁离不可避免地听?到了那抽泣声,双手还是略微一抖。他始终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过往,但有寇翊紧紧贴在身边,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般无措。
“跪下!”师爷继续凶道。
公堂之上下跪自是理所当然,寇翊也不是要摆天鲲的谱,可地面潮湿又凉,他实在舍不得叫裴郁离因为这个再闹个不舒服。
寇翊与旁人说话惯常是两句话不到就?要动手,可府衙重地不是动用武力?的地方?,这就?让他有些憋屈了。
“嫌犯一人在堂即可,”抚台缩着脖子当鹌鹑,师爷将黑脸贯彻到底,又吵道,“闲杂人等都下去!”
“闲杂人等”寇翊想给这师爷一记垂天云,奈何垂天云已殁。他只能平视着那抚台,“毕恭毕敬”道:“大人见谅,他此前于牢中白受了刑,站不住,也跪不住。”
裴郁离其实很想说他现在腿软,跪坐着更舒服,可又享受于寇翊这份明目张胆的爱护,于是低头并不明显地轻笑了一声。
寇翊为他阻隔了桃华,也阻隔了许多?其余的东西,说实话,他现在甚至连脑子都不想动,就?想好?好?享受其中。
方?才那句里,寇翊将“白受了刑”的“白”字咬得很重。
“白受了刑”是官府没理,“堂前不跪”则是下民失礼。局面僵持了一瞬,窦学医不知何时现身,于堂外?高声道:“小民是大夫,小民是大夫!嫌犯身体欠佳的确跪不得凉地板,望大人见谅,许他跪个垫子。”
“大胆!”师爷眉毛都要倒吊着,“何人胆敢喧哗!”
抚台却在此时开了口:“既如此,许他垫了也无妨。”
操了老妈子心的窦学医捧着个蒲团状的垫子蹬蹬蹬进了堂,又一阵风似地跑了下去。
光是传召上堂都要吵吵闹闹的废这么大的功夫,抚台无奈中终于道:“堂下何人,如实交代。”
那三个跪得歪歪扭扭的壮汉就?是窦学医“引蛇出洞”引出来的杀手,是潜在暗处准备捉桃华的人。窦学医特地将桃华放出去,又吩咐小北舵帮众暗中跟随,果不其然,逮住了蠢蠢欲动的这几人。
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并不需要多?好?的身手,普通的杀手又断然不可能是小北舵帮众的对手,见了面只有被虐的份。
这不,被揍得半死不活,审问了一通,现在又被丢东西似的丢在了这公堂之上。
只可惜背后?的人依旧谨慎得很,窦学医审了这几人半宿,得出的结论?是:不知主?家是谁。
委托他们捉人的主?家并未露面,只是吩咐说活捉桃华后?送到一处偏僻的地方?,便?不用再管。这几名杀手都有职业操守,拿铁板撬嘴都撬不出约定的地点来。
窦学医一寻思,反正断案是官府的事,他只负责把寇爷和小裴捞出来就?行?,何必废那心思。
况这无论?如何都是在东南陆域,真将人揍出个好?歹来也不太好?交代,便?将审问的活计干脆交给官府了事。
“约定的地点在何处?还不速速招来!”抚台又将那惊堂木一敲,凶神恶煞地问道。
杀手们受的伤不轻,却都闭口不言。
府衙审讯自有一套流程,对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段,抚台一看这几人都是硬骨头,二话不说便?叫人上了老虎凳,杀威棒一抬,空气里便?见了血。
桃华在一旁吓得直抽抽,左边是一排水火棍,右边是寇翊的背影和仗责的可怖响动,前边是那厉声呵斥的抚台大人,后?边又是指指点点的人群。
她前后?左右都被堵了个死,背上就?像压着巨石,全身的经脉都不通畅,脑袋发沉,怎么也抬不起来。
偏偏在那令她窒息的气氛压迫下,抚台将视线放在了她的身上,问:“婢女桃华,你当真做了伪证?从实招来!”
桃华岂敢再撒谎,当即哭着交代道:“民女...民女实非本?愿...民女...”
她支支吾吾半晌所交代的东西都落在了裴郁离的耳中,从那日在海岸边的情?形到她那些乱七八糟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和想法,一字不落的,又叫他重新听?了一遍。
裴郁离的手指尖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些发凉,他轻轻一握拳头,指尖冰凉的触感便?印在了手心上。
紧接着,寇翊用温乎乎的大手,将他的整只手都包裹在了掌心。
这可不行?,裴郁离勉强屏蔽了桃华的声音在想,寇翊怎么简直把他当成了稚儿在对待?这样主?动宠他,岂非以后?都没有调戏的乐子了?
“如此说来,李家小姐确非裴郁离所杀,而是恶人所害。那两名恶人又是何身份?”抚台的声音打断了裴郁离的思绪。
“李家小姐”四个字又像是细针扎在了他的心上,将他拉了回来。
门外?的议论?声已经传进了堂中,两个大汉于荒无一人的海岸边擒住了李家小姐,会?发生?何事可想而知,闺秀的清白又成为了人群的谈资。
不用桃华再说,裴郁离已经答道:“小姐身子不好?,被恶人掐了脖子后?轻微窒息,加上受惊过度,这才过世。”
这解释很苍白,但他又接着道,“我当时背起小姐去了城南医馆,值班的大夫可以作证。”
抚台一时语塞。
想都不用想,桃华做了伪证,又有背后?之人买通杀手去捉桃华,现如今值班的医馆大夫和普绛寺僧侣都消失不见,裴郁离的清白无需再疑。
“我也可以作证,”寇翊补充道,“当日天鲲打货回帮正巧路过,那两人只来得及抢走李小姐的玉佩。”
“贵帮帮众见过那两人的脸?”抚台道,“让画师过来,描摹人像以做通缉。”
“不用了,”寇翊道,“他们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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