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李內侍前去拿些果子蜜饯,洛清卓也不急着回房,而是站到了案几前。

桌上放着一张摊开的锦帛,上面写满了三十多个名字。洛清卓认得这不是李俭的字,而是李內侍的。

但李內侍绝不会平白无故写这些人名。

是李俭让他写的。

有意思。

洛清卓心念几转,面上不显。等他慢慢踱步至殿前,李內侍已取了瓜果蜜饯回来了,送进内殿。

李俭已经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安然睡着了。

洛清卓便不再说什么,只微微笑着轻声对李內侍道:“既然陛下正在休息,本宫也不多打扰了,烦请李內侍好生照料陛下。”

李內侍俯身恭敬道:“奴领命。”

李俭装睡片刻,见洛清卓是真的走了,赶紧起床:“李內侍,你刚才去哪儿了!”

不是说好了守在门外吗,怎么他被洛清涵堵殿里的时候都不出现?

李內侍忙低头道:“回陛下,当时已是午时一刻,陛下的膳食却未曾送至,奴便去膳房瞧了瞧。”

李俭知道他被调走八成是原小说的锅,就没再追究:“行吧。不过下次我没让你走,你可别再随便离开了!”

李內侍敏锐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忙道:“奴领旨。”

“陛下,今儿一整日你都未曾用膳,是否……”他等了会,未见李俭有所指示,这才斟酌着开口,抬头瞄了李俭一眼。然后就看清李俭肿起的额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道,“陛下,您,您的额头……”

难道他不在的时候,陛下与皇后打了一架,甚至陛下没打赢?

难怪陛下第一句话便是问责!

李內侍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噗通一下跪了:“奴罪该万死,求陛下赐罪!”

完了完了,今日他便要命断于此了吗?

李俭疼得木滋滋的瞧着,一脸茫然:“……不是,我就不小心摔了跤,又不是你砸的,你认什么罪啊?”都四十岁的人了,说跪就跪膝盖不疼吗?

李內侍想到眼前这位暴戾狠毒的传闻,一时只觉这番话语阴阳怪气的,登时浑身冷汗淋漓,说话都不利索了:“天,天昏地暗,定是奴没有及时掌灯,才叫陛下跌、跌了一跤!”

他说着,更觉绝望,想他辛苦伺候两任皇帝,也曾风光无限,没想到晚年如此凄凉,只能盼着这位能赐自己一个体面的死法,莫要临死了还要遭罪。

李俭:……逻辑说得通,这话他没法接了。

他把人拉起来,不想管对方在脑补什么可怕的东西,“别急着认罪了,先去给我拿面镜子来。”

李內侍就白着脸色,小跑着拿了面铜镜来。

李俭一看,恩,里头人长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肤色黄不溜秋,勉强看得出这身体和穿越前的他长得差不多。

至于额头上的肿块,完全看不清好吗。

难道这次穿越就是让他来帮着发明玻璃镜的?

李俭脑子里闪过这个疑问,暂且按下不表,直接问李內侍:“你多久没见我了?”

他的脸色更白了,哆嗦着道:“回、回陛下,已有三个时辰了。”

难道这位想要折磨自己三个时辰再赐死他吗?!他注定了连死都不是个体面人啊!

李俭无fuck说了。

他这一大早没吃早饭就被拉上了朝,回来后思索穿越问题又忘了叫午饭,还被洛清卓搞昏迷了至少六个小时,一整天没喝一口水吃一粒米,太惨了啊。

“你先别说话。”思及此,见李內侍又一副要认罪求死的模样,李俭抬手制止了他,“我好饿,你先上饭菜,然后叫人拿块薄布,用沸水煮五分钟……半盏茶时间?差不多吧,等布凉了包点碎冰块过来。不用太多,手掌刚好握得住就行。”

李內侍内心崩溃戛然而止:“……碎冰块?”这又是用晚膳又拿冰的,陛下是单纯想吃冰了?

这,难道是不打算治他罪了?

李俭:“没有冰块吗?那就算了。”外头风景瞧着像是秋天,古代这个时候没有冰块很正常。

李內侍赶紧道:“有的,陛下。奴这就命人去办!”

脚底生风似地将帝王命令一字不差地交代手下小太监,李內侍抹去额上冷汗,飞快张罗好了晚膳。

他人心中所想李俭当然不知道。

他盘腿坐在餐桌边,瞧着宫人井然有序地上菜。

帝王的晚膳还挺丰富,一共八道菜,有豆腐,鱼,肉,胡萝卜,黄瓜……做法也挺齐全,包有冷盘、清蒸、水煮、烧烤四种。除八道菜,边上还放着一盘芝麻饼,一碗白米饭,一小壶桃花酒。

终于有点当皇帝的样子了啊!

被美食慰藉的李俭心情好了一些,但见李內侍为他试吃之后又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为他布菜,他就有点吃不下去了:“李內侍,你吃了吗?”

“奴尚未用过晚膳。”

“那一起吃?”

李內侍大惊,差点又给跪下了:“陛下万万不可再开这种玩笑,不合规矩啊!还有,还有……陛下您应该自称为‘朕’……”

李俭点点头:“行吧。”

他也不强迫李內侍,一边吃着,不管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定:“不过李內侍,你跟在我,朕身边伺候的时间还长,不必这么害怕。”

李內侍闻言,不知新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略显茫然地看着他。

“朕知道坊间有不少不着调的传闻。我,朕呢,以前年轻气盛,是干过不少混账事儿。但这不是不需要继承皇位么?”反正他都穿成原身了,怎么解释都是他说了算。“现在呢,朕登基了,成皇帝了,得管着这么大个国家,得管着这么大个朝堂,总得稳重些,对吧。”

这番话说的轻松浅显,意思却很明白了。李內侍看着李俭认真而充满诚意的神色,跟着连连点头:“是是是,对对对!”

六皇子李俭素以暴虐狠毒、不学无术闻名,整日与京中那群纨绔子弟混在一起,行那斗鸡遛狗,醉生梦死之事,曾有几次被人冲撞经历,皆以当街打断其人四肢为结局。这种过往,绝不是混账二字能概括的。

倘若他不是六皇子,罪行累累早已罄竹难书,拖出去午门问斩都是轻的。

但他今日能对着个內侍说出这种话,便说明他当真有了悔改之心。

李內侍大为感动,苍老的眼眸里有了欣慰的泪花:“陛下英明!先帝地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就凭李俭今日一席话,谁再造谣李俭登基是天要亡大雍朝?站出来,看李內侍不第一个打死他!

李俭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他快速吃完饭,漱过口洗过手,那包着冰块的薄布就送过来了。

李俭躺回榻上,将布袋用细绳系紧了,贴在额上肿的地方。

方才一番话,李俭不知道李內侍信没信,反正他只是为了接下来的话作铺垫而已:“所以朕以前就没认真做过功课,现在对朝堂上的情势也不了解,大致知道一些,你能说说如今朝堂上发生的大事吗?”

原小说里就写了那点风花雪月事,什么顾相霍将军,这几个大官就是个符号,完全为了突出他们的官二代儿子多牛,看得人腻歪的很。

而且这些二代们上位好像就在这段时间,小说里没写,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上位的。

于是接下来李俭冰敷了半个时辰,也听李內侍讲了半个时辰的朝中近况:

大雍承袭三公九卿制,公务员做五休一,待遇还不错。先帝勤勉,立下规矩周一与周四早朝议事,其余四天则每日早上由他与三公九卿,在他所在的太和殿前殿议事。

如今重农抑商,没有科举考试,做官全靠征辟与举荐。因此清贵极少,官职几乎被顶层大家族垄断。

朝中分为三派,以顾相为首的大族是一派,以霍大将军为首的武将们为一派。这两派冰火难容,其余小地主士族出身的官员则夹在两派之间,以天子为首。

典型如洛清卓所在的洛氏,便是绝对的保皇派。

先帝内政修明,是位不错的皇帝。就是在继承人问题上优柔寡断,搞得太子造反,还一拖三带走了二皇子与四皇子,连他自己都没能及时安排好后事就直接去了。那场政变之后,牵连其中的那两成官员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到现在这些空缺的位置还没来得及补上。

……

夜已深了。

李俭靠在窗边,仰望夜幕。

与被现代化工业污染的夜空完全不一样,窗外月黑风高,星河璀璨,明灭的星辉浪漫而静谧,观之使人心醉沉迷。

可是原生态,也意味着落后。若是问这时代的人想要安稳活下去还是这片星空,恐怕只有寥寥几人才会选择后者。

李俭叹了口气。

先不管他的这次穿越能干点什么,当务之急是应付这位怨气重重的重生男后。

所以李內侍退出太和殿前,李俭命他集齐宫中侍卫,严防死守太和殿,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再找几条白绫,几套孝服,并且将蒙汗药下到洛清卓茶水里。

李內侍满头雾水照做了。

他决定干一票大的。

因此做了两手准备——要么今晚洛清卓没吃蒙汗药先来找他,会被门口守卫拦住;要么他吃了蒙汗药,那就等半夜三更,李俭会亲自上演一出好戏。

“也不知洛清卓会不会来。”李俭喃喃道,“应当进不来吧,这等排兵布阵,正常人插翅也难飞。”

虽然洛清卓有“天下第一”的人设,但八百多章根本没见他用过什么武功,通篇前期在讲他和顾瑾,霍凌云,涂阎三人暧昧不清,中后期又在讲他和霍凌云相爱着,吵架和好吵架又和好往复循环,其中还夹杂着他和顾瑾,他和涂阎继续暧昧不清。

往好了想,万一明早起来就听说洛清卓刺杀他被侍卫们抓了呢?

以这些人物的智商,此事极有可能发生啊。

李俭的心情好了一点。

他关窗准备睡觉,打算养养精神三更再战,便悚然一惊。

“陛下如此念叨,清卓怎好不来?”昏黄烛光里,有人正坐在梳妆台前,悠悠照着铜镜。听闻李俭转身,他便一手撑在台上,慢慢起身。

他明明长得风姿月貌,在李俭眼中却已与恶鬼无异。“陛下。”

“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