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四月,百花逐渐凋零,郊外半山处的桃花依然灼灼盛开,随风清扬,以妙曼舞姿迎接大胜而归之人。

霍大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遥望京都高大坚固的城墙,只觉得近来诸事不顺。

说实在的,前几月他大胜匈奴、将涂阎摁在地上摩擦那会,霍大将军觉得自己宝刀未老,浑身意气风发!正重拾当年斩首胡族首领的激情呢,还没半年吧,霍凌云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不是正月时还来信说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么,这才多久,怎么他儿子就被人引诱着当众犯下大不敬之罪,被关押入狱了?

怎么他才拼死在战场上胜了匈奴,他们家反而却从人人夸赞的忠烈之家,变成了喊打喊杀的逆贼?!

霍大将军岂止是匪夷所思,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奈何近一月送来的几份家书全部语焉不详,如今的霍大将军整个人都处在怀疑人生之中,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那么大,那么聪明一儿子呢?怎么就在信件中便变得如此暴躁陌生,甚至连管家都觉得陌生至极?!

霍大将军心间狂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控制。坐立不安多日,朝廷终于送来召唤他归朝的诏书,他才带着亲信快马加鞭回来京都。

越接近京都,心底不详的感觉也就愈发浓厚。他几次勒令亲信勒马住步,以此缓解心中窒息之感,特别想调头回边关,抑或等待他的十万大军一同班师回朝。

但这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他已临近京都,如今调头回去算什么?难道他也要跟着抗旨不遵?最重要的是他的儿子还在狱中,他若是走了,岂非坐实“谋逆”之名?!

届时朝廷又会如何处置他的独子?

霍大将军一时之间是进也不想进,退亦退不得!终究狠狠咬牙,硬着头皮入了京。

管家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瞧见他归来忙迎了上来。两人弃马上车,马车悠然行驶至霍府,一路上管家又快又急地将所有发生的事全部告知霍大将军。

等从管家口中得知近日发生的全部事宜,一点点拼凑出霍凌云近日变化,霍大将军面色复杂无比。从脸色黑沉到满目赤红,也不过片刻之间。

好,很好!他就说他的儿子怎会被人引诱,甚至如此无脑到当众犯下大不敬之罪,原来是宫里头那个设的局!

竟还怕他不上钩,派了皇后过来……他想起登基那日对皇后的惊鸿一瞥,想到那张非凡出众的脸与妙曼的身段,他的儿子年少轻狂,血气方刚,哪里受得了那种诱惑!

竟然还借着此事,顺势派人前来霍府搜查。幸好霍府内外牢固,那狗皇帝没能查出什么不利的东西。

可这一次不成,必然也会有下一次,一次复一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霍大将军深吸一口气,以此平静满腔怒火。

虽不知他是何时布的局……但其实细细想来,这一切都是有征兆预谋的。

他出征前,霍凌云就要求他故意败给匈奴。只是当时霍大将军以为他想歪了,因而只是斥责了一顿,想不到从那时起,宫里头那个就在给他的儿子布局了!

不对!

应当是更早的时候!彼时宫里头那个才登基不久,突然就召集他们几人说要改良兵器,以防匈奴入侵。

霍大将军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

他就说匈奴好好地为何突然袭击大雍,原来他与涂阎是结了盟,假装袭击大雍。而后他再将自己调虎离山,而后从他的软肋下手,以他的儿子来拿捏他!

霍大将军自动忽略了匈奴败北之后,付出了惨痛代价用大批量牲畜交易到足够物资的事,只当自己洞悉一切,心底随之燃起一阵熊熊怒火,顷刻之间汹涌滔天!

好一个当今天子,好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好一个无耻之徒!

霍大将军双目血红。他将身后佩刀捏的咯咯作响,狠辣地想着。

本想着李俭既有能力,那就让他继续坐在皇位上,他好好辅佐也是可以。但如今李俭既不仁,便别怪他不义!

霍大将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充满杀意的眼神宛如一柄利剑,穿过厚厚的马车帘幕,直指皇宫太极殿。

倘若说他原本犹豫不决,那么此事发生后他彻底下了决心——他根本没露出半点心思,这李俭就要对霍氏赶尽杀绝。若是放任他再成长下去,那还得了?

霍氏岂非是要被彻底处置,抄家乃至诛九族?

管家说清楚这些,霍府也近在眼前。他想了想,又附在霍大将军耳边轻声道:“大将军,其实正月时凌云便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但因被监视,不好在信中与将军您说。”

霍大将军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也跟着压低了声音:“究竟是何事?”

这话才落下,外头便有人朗声道:“马车内可是霍大将军?在下周若玉,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霍大将军入府。”

马车之中的霍大将军瞳眸骤然紧缩。

他紧了紧握着佩刀的手,眼中疾风骤雨即将倾泄而出,下一瞬又松开了手指,彻底将表情敛下,归于平静。

“原来是周将军,”霍大将军掀开马车帘子,“陛下这般着急么,可容本将军入府更衣?”

一见到他,那周小将军便拱手一礼道:“大将军,陛下已等侯您良久。不如您先随在下进宫,回来再行更衣?”

霍大将军眸光微闪,不吝微笑道:“本将军这便随你进宫面圣。”

语罢翻身上马,又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温和吩咐管家道:“对了,你且去将家奴们全部唤来。晚些时候待凌云回来,总归要人伺候。”

而后也没有再停歇,策马朝皇宫而去。

周若玉等人也没能从这句话中觉查出丝毫不对,纷纷扬鞭策马追上霍大将军。唯剩管家站在门口,瞳仁骤然紧缩。

……

李俭这会正推着洛清卓往太和殿走去。

今日霍大将军归来,他命周小将军前去接人,打算接下来与霍大将军喝点小酒,聊聊人生与未来。他的先生却不放心他,一定要在太极殿内殿听他们谈话,免得霍大将军出手,对天子不利。

虽说这并无可能,宫中守卫也不是吃素的,但李俭接下来要做的事太过艰险,难

保霍大将军不会愤怒到失去理智。

毕竟是能教出霍凌云这样的儿子的人,他们对霍大将军的智商与品德,不能抱有太大希望。

李俭本不想自家先生涉险,他还在保胎阶段,就怕一不小心就伤了身子。但见他异常坚持,又怕他一个人在椒房之中忧思过重,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

他便将人抱上轮椅,推着他朝太极殿走去。

轮椅是前两天做的。确认过宫中铺的青石板路足够平整,没有大坑,李俭就将之弄了出来。先垫上三层棉垫自己试了试,觉得震感还行,就每天推着洛清卓出去转几圈,散散心,呼吸新鲜空气。

洛清卓这几日已将十五幅华容道布局图解地差不多了。事实上在这十余日时间里,京中士族们也陆续解开了这些华容道,如今正在比拼谁用的步骤与时间最少。

李俭已在命人制作魔方,等解决霍大将军这一心腹大患,便可借君缘楼向外头推广。

到太极殿,将洛清卓送进内殿,给他倒上一壶温水与一小碟酸梅,李俭坐到外殿,等霍大将军进门。

霍大将军很快来了。

一进门,霍大将军豁然跪倒在地,膝盖“咚”的一声狠狠触及坚硬的地面,他也像是没有觉察到般痛哭道:“陛下,臣该死啊!是臣没能管教好霍凌云那个逆子,臣有负陛下重望!求陛下赐罪!”

他说着,两行热泪飞快了落了下来,滴落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响。

李俭不着痕迹挑眉。

他基本明了霍大将军此刻的路数了。既然选择这个套路,那就比比谁更白莲花吧。

忙起身将人搀扶起来:“欸,霍爱卿你这是做什么?”

“律法规定一人做事一人当,如今都已是朕的大雍朝了,怎么还弄那些连坐的事?还是说,爱卿你觉得,朕就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

霍大将军闻言忙道不敢,又慌着要跪倒到地。

李俭却紧紧将人扶起,拖到椅子上坐好:“来!昔日匈奴匆匆来袭,爱卿被迫出征,说起来朕与爱卿已有将近半年未曾在一起痛饮烧酒,今日一醉方休!”

说话间,提着酒壶给自己与霍大将军各斟了一杯酒。

见霍大将军一边道着“不敢不敢”,一边将这杯酒一饮而尽,满面食不知味,李俭又微笑着将花生推到他面前:“爱卿别光顾着喝酒,也吃点花生米啊。”

霍大将军依言抓了两颗塞进嘴里:“陛下……”

李俭恍若未闻,热切寒暄道:“爱卿,这边关清苦,你这些日子过的可还好?瞧你瘦的,看的朕心痛不已啊!”

霍大将军嘴角一抽:“好,挺好,微臣这……”

李俭继续关切道:“爱卿好便是了!别的将士们呢,可有吃好,穿好,睡好?”

霍大将军:“都挺好,只是……”

李俭又扯开话题:“那牲畜可都已交易好了?朕前不久还想着拿新晒的食盐去换羊毛呢,哦对了,爱卿你走得早,大约是不知道朕与二公九卿如何商讨出晒海盐。”

“朕与你说啊,这海水晒盐呐,就是……”

他闲扯了许久,霍大将军几次开口都被他打断,足足喝了十余杯酒,才逮到机会道:“陛下,有关微臣逆子霍凌云之事……”

“啊,瞧朕这记性,”李俭一副才想起的模样,“朕方才正要同你说他来着。”

他沉痛道:“令公子这事儿,难办啊!”

霍大将军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本就已被李俭扯得不耐烦了,闻言下意识质问道:“陛下可是不愿意将他放出来?”

这语气太重了,霍大将军很快意识到了,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道:“陛下恕罪,微臣只是太过担心那逆子,绝非质问陛下!”

李俭看着他,一脸不赞同道:“欸,方才还说了朕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爱卿怎么就忘记了?!”

他也没让人起来,就保持着这个姿势道:“哎,令公子霍凌云呢,其实朕早就想放了。奈何百官不同意啊,爱卿你是没见到那日情景啊,朝会之中群臣进谏要求朕严肃处理令公子,各个要求朕将他拖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以免将来还有人肆意侮辱皇权,辱骂朕与皇后!”

他唏嘘道:“朕可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好说歹说才保下令公子的!”

他看着霍大将军不自觉扭曲的表情,又叹息道:“他们还硬是逼着朕去抄了爱卿的霍府,查找令公子谋逆之证!朕没能拗过他们,只好象征性地命人去找了找。”

说到这一点,李俭眼中寒芒绽然。

周将军带人搜查霍府时,没能找到什么洛清卓手下说的那个守卫森严的小院,想来是霍氏管家接到消息提前将人转移出去了。

但那个人究竟是谁,李俭也已大概知晓。

霍大将军想到在马车上听管家说,霍府被周氏带人翻了个底朝天,心中无限杀意,面上还是忧心道:“陛下,霍氏满门上下忠贞不屈,微臣这才领兵大胜匈奴,又岂会藏有什么谋逆之证?微臣肯请陛下切莫听信小人之言,离间微臣与陛下的君臣之情,最终使得亲者痛,仇者快啊!”

“朕当然信得过霍爱卿!”李俭回了神,义正言辞道,“可京中百官都不信啊,朕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李俭说着,用宽容仁慈的眼神看着他,道:“霍爱卿,你能理解朕吗?”

这世间岂有如此不知廉耻之人!

霍大将军心下大怒,在脑中无数次辱骂李俭,面上却做出一副感动模样:“理解,理解!臣怎能不理解,臣实在太理解您了!”

李俭欣慰笑:“那便好,朕原先还怕你回来后误会朕,还好你能明白,朕为了保护令公子而将他打入天牢之举!”

霍大将军心里泛起一阵恶心,闭着眼睛重重摇头:“微臣怎会怪罪陛下?还不是微臣那逆子蠢钝不堪,又心生叛逆……”

“欸,爱卿怎好如此如此责骂令公子?他虽然愚蠢无知,异想天开,以下犯上,甚至患有不可治愈的癔症,但这可都是爱卿你亲自培养出来的啊!”

李俭拍着霍大将军的肩膀,一副极为他着想的模样:“爱卿应当将人接回去,好生善待之!虽然癔症是不治之症,但他身子骨是没有大碍的,也可以为爱卿留个后嘛。”

霍大将军扯着僵硬的嘴角:“呵呵,应该的应该的,呵呵……”

他表了态度:“等接回微臣那不成器的逆子,微臣便将他送去乡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俭笑了。

他道:“甚好甚好,朕自然是非常赞同的!”

他说着,又道:“爱卿既已决定带着令公子回乡颐养天年,那朕也不好阻拦,这样吧,此次防御匈奴有功,朕就封你为大雍唯一的异姓王,赐你黄金万两,家宅一座,良田千顷,仆人千余……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霍大将军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臣何德何能当得起陛下如此封赏!”

为了增加自己的可信程度,他又露出了一个超脱世俗的微笑:“不瞒陛下,此次出征虽是大胜匈奴,但微臣心中着实有些疲惫。”

李俭道:“那正好啊,爱卿把令公子送去别院时,一同前去颐养天年即可。”

李俭又温和到:“爱卿啊,既然你也认同自己不适合继续胜任大将军这一职务,那不如趁着这会与朕商量商量,培养谁做下一任接班人吧。”

他掏出锦帛与笔,写上圣旨的抬头,然后道:“依爱卿之见,这下一任大将军,究竟是郑将军好,还是周将军更好?”

霍大将军闻言,彻底僵在原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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