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众人皆用过膳了,几个惯常爱玩的公子小姐一合计,便要在这后花园里效仿古人,来一场“曲水流觞”。

刘楚命人抬了好些矮桌,在后花园的溪边依次摆开——这是这些王孙贵族常玩的助兴游戏,意味最是风雅。

“曲水流觞”,顾名思义,就是将一杯酒浮在溪上,命人蒙眼击鼓,鼓声停后酒觞流到谁的面前,那人就要先自饮桌上的一杯,而后吟一句符合主题的诗,否则就再痛饮满觞。

此时正值三月,冬末初春,刘楚本想以“花”为题,后又觉得花字太广,瞧见阮笙裙边的月下寒梅,便提出首先以“梅花”为题。

阮笙见萧玉京朝她走过来,心里还留着方才扯了谎的尴尬,不欲与他同坐。她迅速走到两个相识的姑娘身边,冲她们笑了笑,随便找个话题寒暄了起来。

有个绿衣姑娘见她过来,面色微红,嗫嚅着安慰她:“笙儿......方才高玉妍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是妒你才会这样。”

阮笙浑不在意摆摆手:“无妨无妨。”

反正她名声也不怎么样,没有高玉妍今日这一通闹,她还真不知怎么跟萧玉京开退婚这个口。

萧玉京看她瞧见自己走过来,蹿得比兔子都快,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只好在她对面坐了。平素呼风唤雨的首辅大人此时看起来颇有一些不自然,眼色深沉地向阮笙望去。

鼓声起,酒觞缓缓漂流,众人皆凝神望着,随着鼓点看向旁人。鼓声骤停那刻,酒觞堪堪停在了刘楚面前。

只见他饮尽桌上那杯酒,张口便道出最有名的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此游戏开头并不难,毕竟人人都会吟上几句诗。可一轮轮进行下去,若到后面才被选中,倒是要搜肠刮肚地好好思索一番了。

罚酒事小,这些王孙贵女们,素来最怕的就是失了面子。

鼓声又起复停,这次酒觞停在了高玉妍面前,她也没犹豫,先自饮一杯,又吟了一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又过了几轮下来,流觞一直没有停到阮笙面前,她在心里一句句地对着,径自倒起酒来自斟自饮。

阮笙除了爱玩,在闺中没学过女红刺绣,平日里只读读书,尤其喜欢读诗。她又善饮酒,若是将这两者结合起来,更是意兴甚浓,满心愉悦。

没过一会儿,她一壶酒见了底,神色中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迷离。白玉似的面颊微微泛红,一双潋滟的眸子波光流转,比平时洒脱不羁的样子更加摄人心魄。

她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示意让他再拿一壶过来。

萧玉京察觉到阮笙早已饮尽一壶,神色有些朦胧,不禁面色微恼,恨不得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不欲让旁人瞧见她如此妩媚动人的一面。

见她又让小厮上了一壶酒,他忍不住低声朝她吼道:“笙儿,不准再喝了!”

阮笙见他似乎动了气,心中煞是不解。萧玉京本就厌她烦她,前一世她嫁过去几年更是几乎不过问她的事,怎么今日如此反常,不仅不同意退婚,还一个劲儿地管她。

怎么,怕她这个本就名声不好的未婚妻子给她丢人么?

她没理会,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似乎陷入了某些复杂无解的僵局。等小厮又上了一壶酒时,那流觞随着鼓声恰好停在她面前。

此时众人望向她,见帝京第一美人此刻倚姣似媚,艳若桃李,比平日更加秾丽了几分,有几位孟浪的公子哥儿不由得看痴了。

“......咳!阮笙,到你了!”刘楚看着萧玉京面色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心里发虚,不由得出言提醒。

阮笙先是饮了一杯,复撑着头同众人笑了笑,只听她朗声说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她今日一袭月白烟笼梅花裙,衬得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加莹白如玉。腰肢不盈一握,看似弱不禁风,脊背却挺得辞职,好似在风雪摧折中挺而不弯的一束寒梅。

好一个不同桃李混芳尘,此情此景,当真妙极。

阮瑟瞧她今日又大放异彩,心里泛酸,手里不住得绞着帕子,朝萧玉京那边望去。只见他眼神更加沉郁,恨不得将阮笙的脸盯出一个洞来。随后重重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摔,冷哼了一声。

见萧玉京面色不善,刘楚心里抖了一抖,暗暗祈祷阮笙这个活祖宗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只好宣布游戏继续进行下去。

过了一会鼓声停了,酒觞正正好好停在了萧玉京面前。

他看着面前的酒觞,眼神从阮笙脸上移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自嘲地笑了笑,颇有些酸风射眼,醋海慈航的意味:“......美人如花隔云端。”

未承想他蹦出这么一句,在座的公子小姐听了皆笑,气氛缓和了不少。刘楚指着那觞酒笑道:“这句可不是梅花诗了,萧大人还请自罚一杯。”

萧玉京再不多言,举起酒觞便痛饮满杯。

阮笙看他如此,也撑着头笑了一声。前一世萧玉京与她联诗从来都没赢过,没想到这文韬武略,才过宋玉的首辅大人,竟连飞花令也不甚拿手。

鼓声又起,“梅花诗”此时已行进尾声,众人此时均不欲那杯酒停到自己的面前,便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

最后,酒觞随着鼓声又停在了阮笙面前。

瞧着今日王府盛宴,众人欢饮,她此时醉意更甚,眸色更加迷离。

阮笙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看到今日萧玉京的态度反复无常,想到了前一世自己在首辅府,是如何将一颗滚烫的心磨成三尺寒冰的。又想起自己不过是有了一副好皮囊,再加上爱玩爱闹了些,变成了旁人口中烟视媚行的狐媚子。

没意思。

妍皮不裹痴骨,红粉终成骷髅。

似乎从来没有人在意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

“那我便说......”

——只见阮笙将面前的酒觞轻轻一推,沉吟片刻,神色倦怠地笑了。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是她上一世殒命前,写的最后一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