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记忆力出乎意料的好,几分钟就记牢了自己的走位和几句台词。他化好了妆,准备上场。
陆离平时不怎么打理头发,长了随便一剪，半长不长的发尾就这么散着,刘海刻意遮住眼睛,此时换了个发型,给人的感觉跟换了个人似的。
有个场务小姑娘咽了下口水,拉了拉同事的衣角，捂着怦怦直跳的小心脏问：“你说他这张脸……是不是米开朗基罗和女娲一起捏的啊？”
同事恍惚地回答：“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白马王子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
小姑娘瞬间放开同事的衣角,冷酷地打碎了她的幻想：“我只看到你在想peach,你都不知道你的白马王子叫什么。”
塑料姐妹相视一笑,互相在心里诅咒对方十年内找不到男朋友、只能凄凉地和自己为伴。
其他群演好奇地打量陆离，连女主演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别管群演还是什么，颜值这么高的在娱乐圈都少见，多看一眼就是赚！
陆离没了口罩和刘海的保护,心里有些紧张。他按副导演说的做了个深呼吸，走到拍摄用的房间里，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
以副导演讲的,这段戏最后是作为回忆片段穿插的,而他这个角色在电影里出场不到一分钟，正片开始的时候已经死了,爱了自己的主人几百年却只能一直隐藏在黑暗里默默守护、最终为了主人消失在阳光下，却如愿在主人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末了副导演还问陆离有没有暗恋的人，陆离只能给他一个抱歉的眼神。
这角色听起来挺悲情的,陆离完全不能感同身受，至于要怎么演……只要把男主演想象成上来抢钱或者找揍的混混就可以了吧？或者想象成撕了他录取通知书的婶婶和堂弟比较好——这个在十八岁少年心里，算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之一，要不是那点儿狗屁血缘关系，陆离早就一刀捅死他们了。
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
恨不得一刀捅死对方的感情应该可以和抢女人的仇恨平起平坐了。陆离如是想。
如果对面的男主演知道他在想什么，恐怕会瞬间退开三米远，再大喊一声“好汉饶命”。
造型师对林逾静比了个OK的手势，快步离开镜头前。场记收到林逾静的示意，准备打板。
“《黑玫瑰》四十一场一镜十四次！A！”
旁观时的感受不明显，真正站在镜头前才能感觉到，清脆的“咔哒”声过后，整个空间都安静了下来，周围不同角度的摄像机仿佛消失了一般，眼前能看到的只有演员和布景。
陆离迈出第一步，走位没有丝毫偏差。
这时他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转折。
“卡。”
男主演松了口气，腿有些发软。
这个叫“陆离”的新人真是太吓人了，如果说那种冰冷的戾气是演技，只能说这是个老天赏饭吃的人才——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却能用眼神表现出浓重的绝望和恨不得拖他一起同归于尽的憎恨；如果不是演技……那更吓人好吗？！
他背后渗出不少冷汗，悄悄从眼角瞄了眼陆离，心想：这要是都过不了，真不知道林导想找个什么神仙来跑龙套了。
林逾静没说过也没说不过，只是皱眉看录像。这一镜昨天NG十多次，今天刚拍一次又NG，虽然这个新人的表演在他们看来没有任何失误，但不代表导演也满意。
所有人面色凝重，除了王虹。此时的王虹心情非常好，满心幸灾乐祸——这外行吼台词居然全靠嗓子，真亏他没破音。
关掉回放，林逾静看向陆离：“你是用嗓子发音？副导没告诉过你这种台词不能靠嗓子吼、要用丹田音吗？”
男女两位主演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他们完全被那骇人的戾气带着走了，一时间没察觉陆离是靠嗓子吼的台词。
陆离茫然地和林逾静对视，根本不知道这俩有什么区别。但按照副导演的说法，如果导演喊“卡”却表示没过，演员要做第一件事就是道歉。
谁料林逾静并没有生气，只是摆手示意没关系，看了眼副导演。
副导演识趣地出来接锅：“……对不起林导，我忘了他是外行了。其实刚才的台词没什么问题，只是比起丹田发音，中气不是很足。您看我是现在给他讲讲基本知识，还是继续拍？”
为了一个群演耽误时间，怎么也不像大导演会做的事，偏偏林逾静是个连群演都要亲自把关的劳碌命，当即挥手让副导演去给陆离现场上课。
这一举动意味着他决定换人，原本打算看好戏的王虹脸色慢慢变了，副导演还没叫陆离出去，他便冲到了林逾静面前，急匆匆地问：“林导？这是什么意思？这个角色不是我……”
“你还好意思说！北影毕业的，连个群演都干不好，你还能干什么？”林逾静一看见他又来气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让副导演先给王虹结算完这两天的工资，让他赶紧走人。
王虹还想争辩，接触到林大导演的眼神，瞬间怂了。
“不行就换人，你是第一天当群演吗？”林逾静冷冷地说，“表演系毕业四年还只是个群演，说明你本来就不是吃这碗饭的。”
克扣群演工资的剧组有的是，被换人还能拿到部分片酬的剧组已经算良心中的良心了，所以王虹才不想走。可现在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副导已经飞快算清了他这两天的拍摄时长，当场给他结清了工资。王虹恨恨咬牙，拿了钱回去换衣服，磨磨蹭蹭地离开剧组。
“真稀奇，林导居然没骂你……没骂也好，没骂也好。”副导演擦了擦汗。
林大导演那个火力输出可不是一般人能扛下来的，把演员骂哭是常有的事。不过他看问题很准，哭过后认真想想他的话，总能找到自己的不足。
副导演把陆离拉到一旁，临时开小课堂给他讲什么叫“丹田音”。陆离听着，不由回头看了眼王虹失落的背影。
“正常，这一行就是这样。”副导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道，“刚才看你的表演，我觉得你很适合做演员……如果你有这方面意向的话，我提前跟你说一句，这种事在剧组里是很常见的，就像林导说的，‘不行就换人’，不算娱乐圈其他乱七八糟的，光是拍戏这一方面就很残酷。”
“不行就换人”——这不是陆离对群演理解最深的，却这是他第一次对群演这一行业的残酷有了初步了解。
但他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第一个冒出的想法居然是：演员这一行好像挺有意思。
工作人员想快些下班，心里不免对林导特意为龙套浪费时间的举动颇有微词，但不敢说什么。好在陆离的学习速度很快，没有浪费太多时间，不一会儿便重新开拍。
这一镜换上陆离，只NG了一次，第二次顺利得不可思议，这一场戏很快结束。下次需要他参加拍摄在几天后，等副导演联系就好。
“觉得拍电影怎么样？”副导演笑眯眯地问。
“挺好玩。”陆离换回自己的衣服，整了整领口，戴好口罩。
“如果以后打算进这一行，丹田音一定要练好。”副导演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转账。这一场戏算上中间调整机位花了五个小时，一共二百五。
“数字真吉利。”陆离打开支付宝收钱，这东西还是为了送外卖收钱方便才注册的，他个人更习惯现金。
副导演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这孩子想什么，试着接话：“是挺吉利？”
陆离：“……”
这不是好话，您不需要接。
结了工资，了解了下一次拍摄的地点和需要背的台词后，陆离跟林逾静和副导演道别，离开片场。
剧组众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工。林逾静却没动，依旧坐在监视器后看回放。
“怎么样？我找的人还不错吧？”副导演凑过去求夸奖，脸上隐约带着一丝骄傲，毕竟人是他拉来的。
“这个演技……比大多数群演都好。”林逾静顿了顿，改口道，“不，比一些科班刚毕业的都好，不说主演，起码赶得上那几个重要的配角。他真的是外行？”
如果真的是完全外行，这个演技要说是老天赏饭吃，那赏的怕不是满汉全席。
“真的。”副导演点头如捣蒜，“拉人进来的时候我费了好大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玩微博、不追星也不上网的年轻人，当时还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呢。但要说演技……我觉得应该是本色出演吧？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是因为他的眼神才想拉他的。”
“不全是。”林逾静将录像后退，拉到几个时间节点，指着屏幕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刻意演出来的，不过第三个节点多少有下意识表演的原因在，看出来了吗？”
副导演不敢说“没有”，怕被骂蠢，只能不懂装懂：“哦哦，原来是这样。”
林逾静面无表情地横了他一眼，副导演嘿嘿笑着搓手，厚脸皮装无事发生。林导冷哼一声，决定不计较他的愚钝，继续道：“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吧？”
“有。”副导演说，“肯定得留着啊，过两天还有他的戏呢。”
林逾静翻了翻剧本，“但这要看他之后的表现，下一场他的戏需要表达的情绪和本色出演的相差比较大，如果这一关能过，等拍完了你问问他有没有当演员的意向……不，还是我去吧。”
副导演一怔，没想到林逾静还挺看好陆离这个外行人。
“是个好苗子，十年也难出一个——从天赋层面而言，是个天生的演员。”林逾静难得多解释了两句，“上一个给我这种感觉的演员还是汪诚，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汪老师吗？”副导演偷偷摸出手机，想查一下有没有“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升起”的新闻。
能让林大导演说出这话，已经是最高级别的夸奖了。
离开剧组的陆离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多高的赞扬，他比较头疼的是面前挡路的人。之前两次见面对方脸上都画了很浓的妆，换上常服，陆离看了好半晌才认出来他是被辞退的群演，没记错的话是叫“王虹”。
王虹单手揪着陆离的领子，插在口袋里的手恨不得直接把手机捏碎，清秀的脸微微扭曲，“你知道大学毕业却只能跑龙套是什么感受吗？你试过大雨天在水里泡着、上岸后连个递热水的人都没有是什么感受吗？四年，我他妈……”
陆离漠然地翻了个白眼。
好歹你还上过大学，矫情给谁看呢？冲你这态度，我要是导演我也不用你。
他做好了对方动手就顺理成章还手的准备，屈起食指，点了点王虹的手臂，对矮了自己半个头的王虹说：“麻烦让一些，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早睡早起多喝牛奶，说不定还有长高的机会。”
“你——”王虹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顿生无力。
“晃晃你的脑袋。”陆离忽然说。
王虹茫然：“啊？”
陆离：“听到海的声音了吗？”
王虹：“……”
二十六岁的成年男性感受到了来自十八岁社会人的恶意。
他彻底被陆离不冷不热的态度激怒了，瞬间忘记了昨天晚上被对方一个眼神吓得腿软的是谁，抬手便打。
有那么一刹那，王虹心里冒出一个阴暗的想法：哪怕不能毁容，最好也让这小子脸肿个一周，让他没法拍戏。
可他的想法没能成真，拳头被陆离半道截下。
陆离攥着他的拳头，手指用力。王虹顿时疼得龇牙咧嘴，隐约听到自己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王虹死鸭子嘴硬，狠狠唾了一口：“我呸！一张死妈脸，跟谁欠你的似的！”
下一瞬，他被大力带着向前一扑，胃部被陆离的膝盖猛击，随后被扣住肩膀和手臂。王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人已经躺在地上了。
“演员好像是靠脸吃饭的工作吧？那我就不打你脸了，反正打到胃上能让你更疼。”陆离收了那能把人吓到腿软的戾气，语气平板，好像刚被他过肩摔的人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子，“下次在动手前，建议你先评估一下敌我双方的战斗力。”
王虹没吃晚饭，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一下被摔得眼冒金星，险些摔出脑震荡，一时间想不出怎么怼回去。
不怎么会处理人际关系，导致他毕业四年，人脉几乎为零，再加上没有背景、拿不到好的资源，王虹在最底层跑了四年龙套。
跑龙套也是磨炼，王虹可谓是兢兢业业，钻过石洞泡过泥水，被导演当着上百人的面骂过“垃圾”，包日的活被克扣盒饭、莫名其妙扣工资可以说是常态。拒绝一些副导演暗示的后果就是被赶出剧组，在他快要放弃演戏、听父母的话老老实实回家找个能糊口的工作时，意外收到了群演工会群头的消息。
这次被群头推荐给副导演，好不容易搭上大导演的剧组，拿到了群演里唯一一个有台词、能稍微引起导演注意的角色，王虹以为自己终于能苦尽甘来，没想到最后居然被一个完全外行的小屁孩给比下去，间接证明他苦练这么多年的演技有多差劲。
凭什么你这么幸运？王虹愤愤不平地想，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屁孩，又没有拍戏经验，凭什么林逾静这种大导演都这么关照你？
“喂。”王虹忽然出声叫住陆离，“你别以为这一行有多轻松。”
陆离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青年躺在地上没起来，咳嗽两声，哑着嗓音继续说：“你上网随便查查，什么当众换衣服、没有休息室、顶着太阳拍戏连口水都喝不上，这些都是小事，演员的竞争有多残酷不是你一个外行人能想象到的。”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别以为你今天把我换下去，就代表你比我好多少。垃圾在哪里都是垃圾，你和我没什么区别。”
“哦，谢谢。”陆离淡淡地说，“本来我还在犹豫，你这么一说，我决定以后要做演员了。”
王虹：“……艹。”
真棒。
最好你死得很惨那一天我也在场，让我好好笑一顿。
但他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略带讽刺的：“那你加油吧，未来的大明星。”
而陆离很认真地回了句“谢谢”，险些给王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刚经历过剧烈打击的胃部隐隐作痛，恨不得吐出一地酸水。
王虹爬起来，冲陆离的背影大喊：“谢你大爷！”
当时王虹只是没好气地说反话，没想到一口毒奶居然还奶成功了。
几年后已经找了个普通白领工作、结婚当爸爸的王虹再看到当时想揍不成反被揍的人，决定把陆影帝的照片供起来拜上三拜，晚上去买一注彩票，说不定还能中他个五百万。
作者有话要说：王虹：陆爸爸我错了！请陆爸爸保佑我彩票中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