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扎好了手,明冽想到方才那金龙的一角被折断了,便问灵戈:“你的龙角是如何折的?”
灵戈一顿,原本和缓了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你是不是觉得很丑?”
明冽怔了怔,忙道:“不是啊……我只是随口问问。”
灵戈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仔细观察着明冽反应,大约是真的没有在明冽眼中窥见嫌弃的神情,他才些微微放下了心来,低道:“就那么,折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还未等明冽再问,他像掩饰一般走到明冽身后,推起了明冽的轮椅。
轮椅碾过厚密的白雪,蓦地,灵戈听前面那人轻问道:“疼不疼?”
迟来了两百年的关心回荡在他的耳畔,却依然足够让他内心汹涌澎湃。握紧了椅背搭手,灵戈哑着声音说:“我忘了。”
明冽只觉奇怪。
区区一点手伤他都要闹个半天,折角之痛怎会这般轻易忘记?刚想再问,却听灵戈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
“一只角的龙,太丑了。”灵戈撅着嘴,望向一旁。他知明冽这人有个毛病,对漂亮的事物难免多瞧几眼,早年还因为他那对角儿尖尖泛着粉红觉得好看,随口夸赞过几次。而如今,他缺了一角,已不再是当年的小漂亮了,心中不由得懊悔起来,早知刚刚就不该在他面前化龙。
“哪里丑了?”明冽自是不知身后少年那兜兜转转的心思,想到刚刚一条金龙从天而降救他一命,只觉他闪闪发光,“很威风啊。”
灵戈面上一喜,顺杆往上爬:“那你喜欢摸我的角吗?”
“……?”
明冽回忆了一下刚刚那微绒的手感,诚然他是喜欢的,可总觉得这样应话有些奇怪。
怎么说呢……这句式和“你喜欢摸我的胸吗”、“你喜欢摸我的鸟儿吗”,略有些异曲同工了。感觉带着些许狎昵,听上去还怪不正经的。可听到灵戈这样心无旁骛地问出口,明冽还是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实话实说道:“嗯。”
左右也不会摸下一次了。这少年心思敏感,且先顺着他。
这下灵戈担了两百年的心终于放下了,耳尖鲜红欲滴,一对笑靥悄悄绽了开来。
不知走了多久,这山都没有走出去,明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来时见着守煦了没有?”
“没有。”
明冽道:“此处颇为古怪,方才我与守煦被大雾离散,然后跌落山谷,又遇上巨蛟索命,桩桩件件倒像是冲着我来似的。”
轮椅一停,只听灵戈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声音有些急,几乎是脱口而出。
明冽有些意外地回望灵戈,见到后者很快就将头低了下来。
随后,灵戈伸出了左手,解下他腕上缠绕的那根枝条,递给了明冽。
这枝条乍一看像个手钏,看上去纤细而柔韧,盘绕成螺旋状,在腕上粗略能绕两圈。枝叶间的嫩绿蒙了层淡淡的金黄薄光,便像是蕴着充沛的灵力似的。
明冽接过了枝条,“这是?”
“柳条。”
“看着挺短。”
话音刚落,手中的枝叶慢慢伸长,搔起了明冽的手心,像是在极力证明它能变得老长。明冽忍不住微微一笑:“倒是有些神奇。”
“它承了我的灵力,能随你心意变化。”
明冽摊开手心,心中默默让它变短,果然就见它恢复成两腕长的模样了。
“它有名字吗?”
“我唤它,”灵戈别过头,极不情愿地小声道:“长留。”
“柳者留也,你是要留住谁啊?”明冽漫不经心一问,对上灵戈黯淡的目光,恨不能咬自己一口。
——得,看这反应,这柳条还和自己有关?
长留感知主人心意,一端缠在了明冽的手腕上,另一端的柳叶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慢慢地爬上了灵戈的手背。
两只手一枝牵。
“这柳条,当年是你折下给我的。”灵戈低头瞥了眼手背,指尖轻轻安抚了一下捣乱的柳叶,叶子便安心地勾住他小指了。
“缘何要折枝送你?”
灵戈看着明冽,欲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地将他的轮椅继续推着走了。
等不到灵戈的回答,明冽不禁皱起了眉头,抬手瞧着腕上这条细枝顿时惆怅得很。
旁人总说自己生前如何如何清冷,想不到在这小崽子面前竟还折柳送别,搞依依不舍的那一套。而不过平平无奇的一截柳条,这小崽子竟用灵力将它培养成贴身法宝了。
明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手上这截柳枝未免也太弯了吧。
这叫什么事啊,偏偏自己记忆全无,想不起从前的事了。
天上的债,插科打诨装装死兴许还可以逃,可情之一债呢?他该怎么还啊。
明冽深感头疼,抚了抚额,似想为自己开脱出一个说法:“我当时……可能……”
灵戈侧耳一辨,不知是听见了风中蕴藏的无限杀机,还是领悟到了明冽那未言说于口的拒意,立刻道:“噤声。”
明冽忽然察觉到了轮椅之下的土地不住摇晃,隐有山崩之感。
灵戈攥紧了手中那截柳枝,展臂从身后虚虚护住了明冽。
紧接着就见周围的树瞬间变大变高,拔地而起,抖落万千雪花,凭空立在了两人的周围。
霎时浓雾滚滚,明冽一怔,问道:“这是什么?”
灵戈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狠狠皱起:“是梦境。”
刚要解释,明冽便不见了踪影,连带着小指上的长留也瞬间消失。
他和明冽像被凭空隔在了两个不容地方。
而明冽这边也不见了灵戈的踪迹,长留还牢牢地缠在了自己的腕上。
一瞬间,一棵棵大树破土长出,遮天蔽日,密不透风,挡住了来路,也阻住了去路。
明冽明明没有推动轮椅,可不知何时,自己已身处山顶之上。
——他在地上看见了自己先前系在了山顶树梢上的那段白绸。
真是活见鬼了。
四野漆黑,遥远的天际传来一点亮光。
像是永夜空中的一点星光。
星光越来越亮,渐渐能辨明颜色——
幽幽的蓝色渐渐扩大成长条,只听一声嘶鸣,幽蓝巨蛟再度来袭。
明冽心道不好,只道那巨蛟阴魂不散,也顾不上其他,他只得拼命转动轮椅,想办法逃走。可是周围的树阵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他根本退无可退。
只见幽蓝巨蛟长尾一甩,立刻便有几棵巨树应声倒下,掀起的巨风与飞雪直直扑在明冽的脸上,明冽抬袖相挡,长留簇簇细叶化盾,将其阻开。
巨蛟穿梭在树阵之中,似是在找明冽,明冽屏住呼吸,不敢发声。
山间的树木被接连破坏,找不到明冽,巨蛟的耐心逐渐被耗尽,开始用身体冲撞树干。于是便有接二连三的巨树被冲垮倒下,甚至连根拔起,山林轰声阵阵,听得人心惊肉跳。
却也正因巨蛟如此破坏,前路逐渐明朗。明冽比划了一下,前方约莫有一条路是足够让他的轮椅通行的。
他望着手中的长留,心念一动,枝条感知他的心意,迅速伸长,彷如藤蔓一般缠绕在粗虬的树干上,明冽眨眨眼,枝条便绕上了其他的树干。
幽蓝的光影下,一张淡金色的巨网在山林中悄然铺开。
明冽从地上捞起一块趁手的石头,颠了颠,抻直了长留,以手腕与树干为支点,以枝条为筋丝,利用其坚韧的弹射力,对着幽光的方向狠狠一弹。
然后迅速转着轮椅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石头甫一接触枝条,树叶便活泼地将它往上顶,一瞬间,石头越蹦越高,跃到了巨蛟眼前,引得巨蛟挥爪相拍。
明冽一边转着轮椅一边声东击西,选出几块石头,特意将它们往相反的地方弹出。巨蛟恼羞成怒之下不断穿梭毁树,林中发出一道嘶鸣的巨响。
明冽眼见前方树木零星,想是已经快闯出去了,便收回手中长留。此时远远地飞回一块石头,落到了明冽掌心,明冽暗道不愧是神山,连石头都好似有了灵性,也顾不上细想,便将石头留了下来。
哪知他费力地离开了那片树林,立刻又有源源不断的树苗拔地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长成为参天大树,迅速挡住了他的去路。
每一棵树便有如铁板一般坚毅屹立在明冽面前,明冽拼命拍打,将手都蹭出了血,那树却纹丝不动。
不知是嗅到了什么味道,巨蛟调转了方向立刻来袭,明冽退无可退,听见巨蛟破风之音与自己越来越近。
他的心头微微一颤,将长留化成了长剑的模样。
若他……不幸折损在这里,不知那刚认识的小崽子又要难过成什么样了。
明冽握住手中的木剑,抬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那巨蛟从上往下朝他俯冲而来。
他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
明冽依靠着本能算计着暴露在他视野之中的巨蛟身上的薄弱之处,暗想着用怎样的角度能尽可能地将他重伤。
——他的下巴未覆鳞甲。
明冽汇力于手,握紧剑柄。
头顶的树叶动了,那股腥恶的巨风离自己更近了——
与此同时,他心跳加速,却依稀听见了灵戈的声音。
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
“抵住心口,让我感应到你的位置。”
明冽略一皱眉,另一只掌心抵住了胸口,抬头便看见血盆大口朝自己扑来。
腥臭的涎水淌了下来,而同时他也抬起了右手,玉石俱焚般地一刺,不出他所料,这巨蛟的下巴柔软,果然薄弱。推剑入喉,明冽狠狠往上扎,这样的一刺,几乎足以断送了他整条手臂。
可预想到的痛苦却并未来临,只听“轰隆”一声,便见那巨蛟倒在了他的面前。
明冽一愣,看见巨蛟的身上满是剑痕,力道刻骨,不知是谁在那一瞬间使出那样强烈的杀招。
缓缓抬起头,他看见金衣的少年像是一道微渺的光影,在他的眼前手起刀落。
六合八荒的黑暗桎梏被他斩断,他从天而降,两人的双手仅仅牵着一条枝蔓。
却像是有无数联系。
明冽的眼睛从未这样亮过,便看着这少年携光而来,他竟都不能直视。
他走的每一步,背后都有剑光闪过,他的剑招很快,明冽甚至都看不清他是何时出手的,却能察觉这黑暗与巨木是在他的剑光下慢慢地消失了。
在解决完所有,灵戈提着剑,朝明冽走来,两人之间的长留距离越来越短。
这场景太过熟悉。明冽好似从前便见惯了这少年朝他跑来的模样。
此时的少年,脚步较从前竟多了几分沉稳。
他那颗聒噪的心逐渐变得宁静。
明冽欲要细想,可脑子却像炸开了一般疼,再一思索,便一片空白了。
灵戈蹲在了明冽轮椅前,握紧了明冽的双手,微微仰着头看着他,目光却比先前的夜色还要深沉。
“移剑破境是你教我的,我现在很强,比你想象得还要强。”他的剑锋还沾着巨蛟幽蓝的血,他的声音凉得像山巅的雪。
可他的手却热得不像话:“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声音嘶哑,甚至还带着一丝委屈。
明冽启了启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心很疼,好像先前的每一剑都准确无误地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如他不知该怎样承受这份深重而倔强的慕意。
黑暗渐退,一束天光当头而照,明冽微微挡了挡眼睛,不过闭眼一瞬,灵戈便不见了。
转眼山间又飘起了雪花,这一夜便好似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