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少主……”
意识回笼时,明冽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微抬眼皮,看见守煦神色颇有些焦急,蹲在他身边拍他醒来。
睁开了双眼,他不知身处何方,天地俱白,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这是哪里?”
“员丘山啊,”守煦暗道不好,试探性地询问:“少主又忘了?”
明冽环顾四周,看见远处笔直入云的树木,覆了层雪衣,看上去倒多了几分皑皑的圣意。近处,他亲手所绑的白绸还好端端地系在树上,随着风轻轻摇曳。
再度见到这根白绸,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一时不察,竟让这山间瘴雾钻了空子,迷晕了我们,所幸少主无事。”守煦道。
明冽难以置信:“你是说,昨晚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
“应当是,现在已近傍晚,咱们在这儿快呆了一天一夜了。”
明冽皱眉,伸出了手,皓腕上绕了两圈淡金色的枝条,见明冽凝望着它,长留顶端的枝叶开心地舒展了起来,其余的叶子也不甘示弱地尽量绽开,腕上那两圈煞是热闹。
他道:“这不是梦。”
绝不可能是梦。
“我看到灵戈了。”
守煦一顿,忙起身张望:“小龙王?他在哪儿呢?”
“不见了。”明冽低低道,他又问:“我死后的这五年,他在何处?”
守煦摇头:“这几年,小龙王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都不知他在哪里。但他每次回来,都能觅得你零星半点的魂魄,倒真是奇了,少主粉身碎骨时魂魄四散,小龙王愣是一点一点儿将你的魂魄寻回了。”
顿了顿,守煦又说:“却终还是差了半魄——若得那半魄,少主恢复记忆应当有望了。”
明冽低头不语,抚摸着腕上的长留,深深叹了口气,不知作何感想。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膝上躺着一块半拳大小的赤色石头,外表平整光滑,蒙着一层薄薄的淡光,却也能看出这绝非凡物。
守煦也注意到了,微微一愣:“这石头……”
“你识得?”
“不过是从前听了几耳朵员丘的秘闻罢了。”守煦一边推着明冽下山,一边说:“曾听闻员丘有一山灵守护着一件宝物,倒是有不少好奇的神仙屡次登山,欲一探究竟,没想到被山瘴所迷,终囿雪夜,还是天帝陛下派兵营救,又下令众神不得靠近员丘山,这才断了不少好奇神仙的念想。”
明冽掂了掂手中的石头,问道:“你是说,这玩意是员丘的灵宝?”
守煦伸手一碰赤石,指尖果不其然被石头灼伤了,他道:“这块石头认你为主,想来是通了灵的。”
明冽只得暂且将它收好,又问:“天帝下令众神不得靠近员丘山,那我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上山下山好吗?”
守煦摇头:“是不好。”
“那——”
守煦幽幽道:“所以眼下山下应当有天兵天将把手。”
“啊??”
“天上不少武将视少主为劲敌,欲与少主一较高低。我们上山时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是打算在我们下山时来一个瓮中捉鳖。”
明冽:“……”
谁是鳖你给我说清楚!
只见守煦从容地拔剑出鞘,宽声安抚:“正好,我这把流火已多日未饮过血了。”
话音刚落,守煦使力,轮椅一往直前地冲下了山,明冽周身被他的灵力包裹得密不透风,这一趟倒也算是惊险刺激。
刚至山脚,便见到一群天兵持剑而立。
为首的玄衣天将嗑着瓜子,见明冽来了,将瓜子壳一扔,拍了拍手,大声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上令,私闯神山,纳命来!”
守煦瞬间弯了眉眼,一动不动。
明冽疑惑,回头望向守煦。
守煦挑眉,示意明冽往前边看:“少主稍安勿躁。”
只见对面的众将士拔剑出鞘,纷纷有气无力地朝明冽扑了过来。
守煦挡在明冽面前,略一扬手,剑气便伤到了天兵,每个人立刻倒地不起,哀嚎连连。
倒在地上的那些人明明看着还有还手之力,却不肯再起来了。另外一些没有被伤到的将士索性自己弄伤自己,也跟着躺在地上了。
山脚下,一排排将士躺得横七竖八,明冽抚掌称奇,实在有些不忍直视。
看着是滔天的大水泼了下来,临了却是涓涓细流从他指缝间溜走。
这水放得实在是……太水了。
为首的那个玄衣天将哇哇呀呀地一套把式耍了起来,末了,收起了剑招,捞起袖子,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对守煦道:“这里,麻烦了。”
“丰瑞将军,得罪了。”守煦话音刚落,扬剑便在其胳膊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好说好说。”小将军随手一抹,将血迹抹得触目惊心,高兴地冲众将士道:“今儿这都算工伤哈,月底俸禄翻倍!”
众将士呜呜地响应了起来,几个小将都打算蹦起来了,一想到自己还在这儿演着重伤不治的苦命将士,忙在土里打了俩滚,捂着腹部不存在的伤口连连呻|吟。
明冽叹为观止:“这……”
丰瑞拱手对明冽道:“上神安好啊。”
明冽点头。
“今日之情,北溟必定铭记于心。”守煦拱手推剑,掷地有声:“多谢丰瑞将军。”
“这倒是不必,若是承恩,你们承的是天帝陛下的恩。只是天上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陛下也不好偏私。”丰瑞朝明冽笑笑,露出一口白牙:“上神,陛下说,您复生而回,他很高兴。”
明冽一怔,虽不知自个儿与天帝有甚私交,却也硬着头皮地应酬道:“好说,好说。”
“话已带到,上神无恙,小神该回天禀明天帝了。”丰瑞看着守煦,一甩披风:“十斤炒货,到时送我仙府。”
守煦笑笑:“一言为定。”
话音刚落,丰瑞便不见了。
守煦推着明冽继续朝西海走。
路上,见明冽问守煦:“天帝与我关系的很好?”
守煦点点头,像是想到从前渺远的记忆了,唇角还带着笑意:“是啊。天帝少煜三岁便被先天帝送去冰夷谷学业了,在冰夷谷那短短的一两百年的时间里,没少替少主旷课出游遮掩。你们同窗的情谊很是深厚。”
明冽咳了一声,想了想,又觉奇怪。他复生尚不过三四日,想不通的东西太多了,张了张嘴,又不知该问哪一桩,只得一样样来。
“依你所言,天帝与我情谊深厚,那他既有心赐我镇灵花,又何故来刚刚那一出?”
守煦压低了声音:“少主有所不知,天上能做主的,其实并非是天帝。”
明冽一愣:“不是天帝,那能是谁?”
“这说来便有些话长了。”守煦娓娓道来:“两千多年前,先天帝太皓天劫殒落时,天帝少煜只得二百余岁,先天帝恐他资历尚浅,不足担此重任,便托孤于天枢宫十二神以及北溟龙王终乾。”
听见终乾的名字,明冽一顿,问道:“是我师父?”
守煦点了点头,低声道:“只是后来,终乾龙王殒落,天枢宫又经几番势力更迭,原天枢末神嘉平君无咎戕杀了天枢首神首阳君离照,登上了天枢尊神之位,从此诸天仙神便以他为尊。”
明冽闻言不由得有些同情小天帝了:“那天帝呢?”
“天帝也只能拜他为师。”守煦说道:“按天律,天帝加冠需经过惊云崖的天雷试炼,那天雷劫凶狠非常,一步行错便会让人魂飞魄散。天帝总共闯了两次,一次是在一千多年前,一次是在五年前。”
“他没能如愿加冠?”虽是疑问,可明冽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天枢宫大权在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小天帝那冠只怕是难加了。
守煦颔首,继续说:“天帝第一次历劫失败了,伤了根骨,休养了千年。第二次倒是闯过去了,只是天上毫无动静,天枢宫也未提给天帝加冠的事情。”
“那我……”明冽微微转头,看向守煦,目光变得有些幽深:“从前是支持的哪一派啊?”
守煦有些意外,似是未料到明冽竟这样直接问出口。
“让我猜猜看。”明冽自顾自地开口道,嘴角含着不明意味的笑:“五年前我与金仙为敌,刚复生诸天仙神又上门喊打喊杀,想来不是站的天枢宫那一派。至于刚刚,丰瑞将军那话里话外拉拢的意思又太过明显,要我记得感念上恩,想来我也不是站的天帝那一派。”
“我大概谁都不站罢。”明冽仰头望着雪白的苍穹,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所以才会死得那么惨。
守煦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又感知他语气的悲凉,不由得轻轻唤道:“少主……”
“你曾说过,终乾龙王赐你一把扶光是守护天下苍生的,而非谁的天威。所以你对天上那些权力更迭的事情很不上心。”
明冽撑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看见了西海水境,精神头才有些变好。
“往事且先放放,再问你一个问题。”明冽盯着手腕,眉头微蹙。
守煦点头。
“我从前是……”明冽启了唇,又闭上嘴,发现这问题比他想象得还难以启齿,只好指了指自己的袖子,做出一副撕裂的样子,比划着问道:“吗?”
——我从前是断袖吗?
守煦会意以后立刻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抱剑护胸:“啊?”
“啊什么啊?我是吗?”
守煦仔细地回想着过去的桩桩件件,陷入沉思:“不应当啊……少主昔年在冰夷时,少年意气恣意不羁,往来皆是兄弟仙友,却没听说过你与男人狎昵。后来在北溟,少主的性子便愈发沉稳清冷了。断袖?你怎么会是断袖呢?”
明冽松了一口气,“我就说我岂是放浪形骸之辈,灵戈那厮误我。”
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名字似的,守煦一颤,犹如被雷击中,大叫一声:“啊!”
“若是和灵戈小龙王,那便极有可能了。当年少主对他委实是好得不像话,嘘寒又问暖,白袖还添香,小龙王也曾直言最爱少主你了!”守煦一拍掌,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眼角眉梢都带着兴奋:“嗐,只怪我从前竟如此大意,竟未发现少主的有情人就在身边!”
明冽眉头险拧到一处去了:“我从前果真对他极好?”
守煦拍胸脯保证:“说是宠爱也不为过!”
明冽心里咯噔一声,深知与灵戈相处时的那些熟稔并非是空穴来风,又问:“那你说,我从前是否真有可能将那小龙王吃干抹净始乱终弃?”
守煦听后,眉宇间都带着几分对明冽的刮目相看。
他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似在消化这个剧情,十分实诚道:“我其实与少主和小龙王相处不多,少主召我去北溟时,小龙王正要去浮玉山学业,没过几天,你便跟着过去了。所以我……并不是太清楚二位之间的事。”
明冽点点头,若无人证,那便只是那小龙王的一面之词,想到这,他也便悄悄放了点心。
“但若真如少主所说,你将恩师独子吃干抹净还始乱终弃……”守煦啧了两声,眼神都不一样了:“那少主可真是龙中世美,人中禽兽!实在有辱我们冰夷族风。”
“一边儿去!”明冽捂着心口,又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