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夷之外,原是一片福灵丘峦,仙雾缭绕。两千多年前冰夷覆灭,这里失了灵力相持,又供养不起诸多灵兽,一朝轰然坍塌,经沧海桑田,终化为一片无际的暗黄沙漠。
两人出了冰夷便来到了这片荒漠。
荒漠的路四通八达,明冽久久伫立其中,被风沙迷了眼,等他再抬头时,却不知该去向何处了。
他身上有太多谜团解不开,即使是失忆了,也无法与过去割裂。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毁掉冰夷神冢,吸干冰夷灵脉,可冰夷成为现在的死寂之地,怕是与他若不了干系。
在他的记忆之中,黑苔和腥风都是在他吸干冰夷灵脉之后才有的,若要让冰夷恢复从前模样的十之一二,只怕要先将他抽出的灵脉重镇神冢之下了。
可问题是,他身死前抽出的那股灵脉现在又在何处呢?
守煦见他轻叹一声,不由得问:“怎么了?”
“你可知,我是怎么死的?”
守煦面上一片茫然之色。
“自我复生以后,记忆全无,便觉自己好似一张白纸,任人涂鸦指点。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怎样的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罪恶滔天——既不知生,那总该知死吧?”明冽轻声问:“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守煦面露痛色。
漠上的飞沙被风掀起一层又一层,整片地域沉默单调得像一片枯萎的海。
一道沙风席卷而来,砂砾里似乎隐藏着呜呜的哭声。守煦凝望着尘嚣,声音不知何时被染得沙哑:“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当时,你便倒在了西海浅滩,像是从天上摔落一般,没了气息,你浑身都是血,龙骨碎了,龙筋也断了,还有……”守煦望着明冽,眼中似有波浪翻腾,他压低了声音说:“那时你骨化形销,魂飞魄散,内丹也不知所踪,死状极其凄厉,已是回天乏术了。”
明冽浑身颤抖,早知他死得凄惨,竟不知道是如此惨烈。
“在少主你身死以前,曾开罪过天地,闯下了些祸事。当时西海来了许多神仙,落井下石,都说少主你死有余辜,欲将你挫骨扬灰,以息众怒。我与潜横水君落下你的冰棺,将你封在西海水底,永隔人音,避开外界喧闹,然后率着西海北溟的龙兵去海上与他们对峙。”
“……后来呢?”
“后来消声匿迹了两百年的小龙王便出现了。他不知从何处而来,仙法灵力皆精湛。他化为金龙,鸣声哀厉,腾然而起,瞬间搅翻四海云水。海上众仙举力化盾,纷纷相挡,怎知那高涨的云水刹那间便化为熊熊烈火,朝他们扑去。诸仙的灵识被那噬人的火光一烫,自顾不暇,纷纷散走。”守煦叹了口气,“再后来,小龙王便掘了你的棺,他用……吊着你的一口气,又辗转五年为你寻魂觅魄接骨聚身。这方有了,现在的少主。”
明冽久久不语,胸腔里溢满了震惊。
竟是未料到小灵戈能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守煦道:“小龙王对少主,当真是极好。”
“我隐约可以猜到少主生前约是经历了什么,不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身试险。若有下次……若有下次,少主不要再一人涉险。”守煦折扇轻摇,朝明冽笑了笑,佯作轻松地开口道:“左右咱们小时一起斗过酒,旷过课,捱过除净真君的戒尺板子,为帮别寒出头还与修蛇族打过架,少主做坏事的时候哪一次能少了我?”
明冽十分动容,望着守煦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艰难地开口:“在我所剩不多的记忆里……是我抽掉了冰夷的灵脉,冰夷沦落成那副样子,全是因为我。”
“少主。”守煦折扇一顿,表情逐渐变得认真:“冰夷已覆灭,早在两千多年前冰夷之上便无人生还,少主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若先祖在天有灵,知道冰夷灵脉还能为少主所用,定然欣慰。”
明冽半晌未语。
守煦很快又恢复寻常笑嘻嘻的模样:“只是少主下次做坏事,可要带上我啊。”
“说定了。”明冽伸手拍了拍守煦的肩,扬起一笑:“下次带你。”
“我等着。”
两人笑了起来,守煦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告诉明冽:“天辉宫的晏灯星官从前与少主交情极好,又善推演,若得他相助,想来能算出少主死前所发生的事情。”
明冽咂摸着“交情极好”这四字,便问:“那星官是我朋友吗?”
不提还好,一提守煦表情便有些微妙:“从前……算是。”
“怎么,现在不是了?”
“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
“少主曾焚掉了他们天辉宫的至宝星盘,现在星官还拿不拿你当朋友那可就不好说了……”
明冽一时语塞,依稀想起是有这么个事,不禁又对自己刮目相看。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他呢,前生挖坑今生跳。
实在是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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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主意要上天,可天上却不是那么好去的。
明冽晓得依自己在天上人人喊打的名声,这趟上天多半有去无回了,便主动提出乔装打扮一番,做守煦的仙侍。
守煦哪里得过这待遇,一脸受宠若惊,见明冽在后头给他扇风,别扭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少主……我……”
明冽折扇轻摇,止住了他的话头:“不必言语,我都懂,扇个扇子而已,不必太过感动。”
“少主……”
明冽见守煦仍旧为难,便宽慰道:“左右咱们也是为了上天问卦,为了重振冰夷,你且先忍耐忍耐。”
“少主……”
明冽皱眉,终于停住了:“你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少主你别可着一边儿扇,左边也要扇到,人家的仙侍都是扇完这边扇那边的——”
话音刚落,后脚跟就被明冽踹了,后者扇子一抛:“自个儿扇吧。”
守煦正中下怀,接下折扇,徐徐扇动。海棠色衣袍穿行于云雾之中,端得是一派风流倜傥。
乔装的明冽灰布长衫紧跟其后,心中十分怀疑自己小时候是交不到朋友了,才和守煦和别寒组了个什么冰夷三。
英结巴。
今日天宫格外热闹,便是随守煦去天辉宫时,明冽隐约听见了有人提起了自己,忍不住听了一耳朵,全是脏话。
守煦也听见了,暗自懊悔:“忘记给少主堵上耳朵了。”
“你知道他们要骂我?”
“那俩是守柱仙官,爷爷辈儿的了,就好在天上倚老卖老。”
“何为守柱仙官?”
守煦幽幽地将他瞧上一眼:“少主五年前曾移了天柱,让他们丢了天家铁饭碗。这不,他们就在那里整整诅咒了你五年。”
明冽嘴角一抽,客观评价:“有一说一,还挺有恒心的。”
“应是作态给无咎尊神看的,他一贯不喜天上老资历的神仙,你移天柱后,便再未给他们安排新的差事。他们这一闲下来,可不就只能练练嘴皮子了么。”
明冽笑了起来,“这么说,那位无咎尊神很年轻?”
守煦点头道:“据说他飞升上界的时候位列天枢宫金仙末位,到底不是天生的神仙,当时还被不少德高望重的老神仙们排挤。不过他师从青昭元君,是终乾龙王的师弟,若论资排辈,少主还得唤他一声师叔。”
明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有机会,倒还真想与我这小师叔见上一见。”
话音刚落,一支长箭从后往前,穿过两人肩头,直直贯穿了前面的玉树。两人猛地回头望去,不远处,一身紫甲身披玄色披风的少年正张弓搭箭,箭心直指明冽心口,一触即发。
“明冽。”他的眼眸微眯,嘴上不屑:“你变弱了。”
明冽未料到自己都乔装打扮成这样,还是被认出了。
守煦心道不好,赶忙将明冽拦在身后:“嘉平君这是何意?”
来人一动不动,箭头瞄准了明冽。
明冽低问:“他是谁?”
守煦小声与他道:“这是无咎尊神的亲传弟子,天枢宫嘉平君燕凝。”
“他也是天枢宫的?”
“他虽也是天枢宫金仙,却和别寒一样,不必听从建卯君的号令。”守煦眸光渐渐幽深,意识到此事难办:“他只受命于无咎尊神一人。”
果不其然,只听燕凝冷声道:“师尊要见你。”
守煦皱眉:“听说尊神已经闭关多时,不知尊神现在何处?”
“无情境。”话音刚落,便见他手中的那支箭矢破风而来,穿透了玉树摇曳的两瓣玉花,直直飞向明冽。
与此同时守煦挥剑相抗,剑风与箭风两相碰撞,玉花陡然间碎成了无数光华。箭头遇物阻挡,竟如烟花一般绽开,中间一道烟雾穿进了守煦的鼻息之中。
一瞬间守煦便昏倒在地。
明冽赶忙扶住守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已多了个提弓的影子。
明冽试着唤醒守煦,可守煦却没有动静了,明冽仰头望向来人,眼神里透着杀意:“你将他如何了?”
来人不语,眼眸阴鸷。
明冽腕上的长留倏然变成一刃利枝,趁他不备刺了过去,抵在他咽上三分。
来人高眉深目,凝眸时眼睫投下一排阴影,低头望着尖薄的树枝,面无表情,不退亦不避。
“他如何了?”明冽眉头蹙起,再次沉声问道。
“你现在不是我对手。”长留化刃,顶端尖利,却见他竟不紧不慢地开口,任由那尖刃在他的喉间上下游移。皮肤上留下了细小的血痕,他却一脸不在意的模样,眸若深潭,语气低沉。
“他晕过去了,一炷香醒转。而你,”他打量着明冽一眼:“随我去见师尊。”
——就是他那想见上一见的小师叔?
明冽暗悔自己这嘴巴真是开过光了。
见明冽仍旧不动,燕凝已无耐心与他制衡,抬手轻轻弹了弹颈边长枝,绽出一缕神力的威压,长留蓦地被其一烫,不禁回缩到明冽腕边,再出不去。
燕凝再一撩披风,明冽便不知被他带去何方了。
不消片刻,两人立在了一方幽深的雪潭边,眼前的碑上写着用朱砂写下“无情境”三字。
明冽便知道了,这是他小师叔闭关的地方。
——这天上的尊神,又是为了什么非得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