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立在雪潭边上,被一道结界所拦。
身后是连绵的雪山,皆覆了皑皑一层白,明冽望着这雪白的天地,神思不觉间飘远,眼前总是浮现起冰夷谷那漆黑腐败的场景。灰袍广袖下的一双拳头缓缓握紧,不禁打了个寒颤。
明冽现在自是比不上那些灵力护体的仙人,他雪中站久了,身体逐渐冻得僵硬迟钝。
在结界外等待了片刻,等到头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也没见身旁的人有什么进一步的表示。明冽终于憋不住了,问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燕凝不语,兀自站得笔直,目光虔诚而谦卑地凝望着结界。他本就长得高大,此时便更像一堵高墙,屹立在结界与雪潭之间。
假正经。明冽腹诽。
他百无聊赖地踱了会儿步,左右脚来回踢着地上的积雪,倒是自个儿和自个儿玩了起来,以打发漫长的等待时光。
燕凝嫌他不规矩,压低声音道:“噤声。师尊尚在闭关。”
眼下明冽鼻尖冻得通红,不由得捧手呵气道:“那今日便不叨扰他老人家了,我改日再来——”
话音刚落,界门大开,燕凝眼睛一亮:“进去。”
未待明冽反应,便被燕凝推入了结界之内。
结界之内,桃林遍地,倒是让人疑心误闯了桃花之源。在树与树之间,离出了一条狭长的小路,暖风袭来,吹化了明冽身上的雪,又将几瓣粉红的桃花吹落到了他的发上肩头。
前路幽深晦暗,明冽伫立着不动,只听里面一声沙哑的声音传进了他耳中:“进来。”
明冽被那一声催促着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待走到豁然开朗之处,看见了雪潭源头的一清澈小溪。此处灵力充沛,明冽深吸一口,心旷神怡,却渐渐嗅出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再一看,不知何时,旁边的桃花树下竟来了一个玄衣仙人,年纪不算大,可满头雪发,浑身威压,让人难以直面相对。
那威压逐渐加重,明冽忍不住想要朝他跪下去。
他被面前这人的威压逼得双腿渐渐发软,可心里却隐约有一个声音在支撑自己。
——不要跪。
玄衣仙人倚着树,眼睛紧紧地盯着明冽,威压变得更重。明冽体内无灵力与之抗衡,仅仅凭着心中意念兀自强撑着,双手如逆水行舟般破除阻力缓缓抬起,合握成拳。
他咬着牙,每一字都极耗费他的心力:“师侄明冽,见过师叔——”
玄衣仙人转身拂袖,威压瞬间消失,明冽观其背影单薄,竟有几分羸弱,实在不像传言一般有着雷霆手段的上位者。
一瞬间,空中弥漫的血腥味更重了。
“明冽。”无咎掩下唇角血迹,转过身来打量着他。
明冽亦望着无咎。
无咎的唇角还带着血,明冽想他大抵是受了很重的伤,心中恻隐,上前一步问:“师叔如何了?”
无咎却冷声直言说:“不必惺惺作态。过去你从不唤我师叔,我亦未将你师父当成是我的师兄。”
明冽从未想过他们这师门的关系竟破碎到了极点,连表面情谊都不想维持了。
既然不是叙旧,明冽倒真想不通了。
这位天上一把手早知他乔装打扮上了天,却不让那些金仙擒他,掩开了众人耳目,只派亲传的徒儿将他请来——好吧,抓来。委实有些蹊跷。
明冽不知无咎究竟受了什么伤,伤得这样重,连这样灵气满溢的圣地都养不好。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天界要大乱了。
刚想于此,便听无咎寒声说道:“今日之事,你若说出,我必将你脑袋拧断。”
……听听,多烈性残暴的一个尊神啊。
有他老人家在,想来天界必定不会大乱,他有功夫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脑袋吧。
明冽当即便指天发誓自己不会说出去,求生欲极强。
无咎望着他这模样,不知为何却有些生气,手中寒芒一闪,竟是祭出了一把玄青色长剑。
长剑虚虚一指,指向明冽的身后,无咎道:“拿起来。”
明冽一回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后立着个桃木砌成的武器架,架上放着一把冰蓝色长戈,上刻“清尘”二字。
明冽只觉这长戈熟悉万分,伸手一触,冰蓝云纹里蕴藏的灵力从他的掌心透到了四肢百骸,缓缓游走于身上的各处脉络。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那把长戈,重重往地上一插,整座山头都仿佛震了一震,一时间桃花与雪花簌簌而落。
见状,无咎的眼中好似燃起了快意的烈焰,苍白的面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容,只听他扬声对明冽道:“与我一战!”
话音刚落,一道长虹般的剑气朝明冽扑来,明冽节节败退。
这长戈极重,明冽堪堪能够举起,然而也仅仅只能做到举起的地步。
霎时间,只见无咎的身影咄咄逼人,玄青色的剑光快如闪电,迅猛切割,拉开了十足的架势,好似定要饮血而归,明冽被逼得一退再退。
长戈蕴藏的灵力与明冽体内潜藏的灵气交融相通,似是春风缓缓引渡,待通行游贯至明冽的全身之后,明冽咬着牙横戈一扫,两器相撞,竟是不让分毫。
无咎勾唇,终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缓缓使力,以剑相推,明冽一退再退,退到了悬崖边上。
身前戈剑相交,身后万丈悬崖,明冽心头巨震,咬牙扎步,调转全身气力支撑,不肯再退半厘。
他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冰蓝色的长戈,便像是握住了全部希望。
一时间山风呼啸,花雪漫天飞舞,巨浪从崖底腾然而起,猛撞悬崖峭壁。
明冽觉得这场景太过熟悉。
风雪来袭,他被迷得睁不开眼,额上的印记隐隐透着微茫。
在他的记忆中,便是有一个白衣少年一路奔跑,跑入了琼花雪海,扶起了重伤在地的金衣仙人,握住了地上那把冰蓝色的长戈,于漫天锐利的剑光中横戈一扫,对上了那玄衣白发的仙人手上的剑。
两器相撞,铮铮作响,山海鸣啸,身后的雪海翻起巨浪,朝二人飞扑而去。
少年不慌不忙凝气于中,聚力于戈,奋力一震,推开了玄青长剑。玄衣仙人被余力震得连连相退,立于雪中,咳出一口殷红的血。
少年依稀听得故原旧音,似是先祖的庇护,他借由风浪之力,挥起第二戈。
与此同时,只听倒地的金衣仙人扬声喝道:“明冽,住手。”
明冽一怔,他游贯于亘古之前思绪的记忆便断掉了,脱口而出的一句竟是:“师父。”
无咎的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颤,他失了神,本能收剑,可手中的长剑便像不受控制一般直直地捅向明冽的胸膛。
明冽的胸前映着光辉,金色护身符隔出一道无形的盾,倒将无咎逼退了几步,手中的剑也脱手落到了地上。
无咎望着他胸前的那片光华所凝成的隐盾,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嗽,抬手道:“罢了。”
明冽尚未弄清他突然转圜的原因,便见他死盯着自己手中的长戈,恨声道:“放下。你不配用。”
明冽一时语塞,得了便宜也不好再卖乖,只得老老实实地将它放回到了架子上。
一回头又看见无咎在桃花树下打坐,他处在无情境中倒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
忽听无咎眼皮也不抬地问道:“你与终乾的儿子定终身了?”
明冽冷不防听他这样一问,浑身汗毛直竖:“胡、胡说八道!”
却见无咎一边咳一边笑,像是通体愉悦的样子。
明冽便知他说他和他师兄不和不是假话了——得知师兄的儿子是个断袖竟能让他一边咳血一边笑得如此开心,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忽见无咎突然笑容一敛,望着明冽:“丹书何在?”
明冽一顿,皱眉问:“那究竟是何物?”
“凤族至宝,世上至邪。”
“既是凤族之物,与我又有何干?”
“凤族叛了天,是你私放的他们。”
明冽一怔,没成想还有这一出。
“找回丹书,不然你与凤族同罪。”也不等明冽再问,无咎极其疲惫地合上了双眸:“出去。”
明冽尚未反应过来,便觉有一股推力将他送了出去,定睛一看,他已在结界之外,雪潭之中。
燕凝见明冽出来,忙上前问:“师尊如何了?”
明冽想到无咎拧断脖子的警告,只得含糊道:“一切都好。”
燕凝踮着脚朝结界方向望去,自然什么也看不真切。他依依不舍地最后回望了一眼,抱着弓对明冽道:“走吧。”
“去哪?”
“师尊传音与我,你有要务,让我配合。”
“那你问问你师尊,能不能听我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燕凝停下脚步,面露疑惑,望向明冽。
“譬如免我债款,还我欠条,五亿九千八百六十四万七千一百二十二颗灵石一笔勾销。”
燕凝板着一张脸,从背后箭袋里抽出一根箭,冷冷道:“师尊还说,若你无理取闹,便杀了你。”
明冽:“……”
绝,太绝,不愧是天上一把手啊。
这是戴罪立功吗?这就是白嫖啊。
他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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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之内,无咎从树下起身,抖落一身粉红花瓣,食指轻移,便引来灵泉之水为那把清尘戈擦拭。
他的面色很是疲倦,刚刚那一战让他力竭,却也让他回忆起了两千多年前酣畅淋漓的时光。
那是他第一次差点险胜终乾。
——却被他的小徒弟明冽挥戈一扫,重重震开。
若非终乾及时相阻,只怕他还接不下那承载着冰夷之力的第二戈。
望着满树灼灼的桃花,无咎不禁冷冷一哂:“呵……无情道。”
天雪倾塌,无情的雪白压覆了整片有情的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