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听到灵戈的声音,明冽他立刻警觉地望向门口,只是看了许久,倒是没有见着灵戈的身影。
——见鬼了。
明冽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颈间坠着的那片护身符,想他从前好歹也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如今却怕鬼,说出去谁信呐。
心里才刚刚放松了些,哪知又听见了灵戈的声音:“是在找我吗?”
明冽一怔,他环顾四周,却不见灵戈的影子,后脊凉意顿生,不禁皱眉问:“你在何处?”
“在一个离你很远的地方。”
“那你如何能与我说话。”
“因为我,刚刚感应到了你的召唤。”明冽听见灵戈似是笑了,很轻的一声,声音里甚至夹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雀跃:“你刚刚想我了,对吗?”
“没有。”明冽飞快地补充:“并没有。”
那边的人听着这句反驳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明冽不由得恼羞成怒。
不会是传音符。他想。仙家的传音符便是将想说的话都记在秘符之上,秘符所至,音所至。可那传音符只是单方面传达,并不能像他们刚刚那般互通来往。
明冽想来想去,总觉得灵戈的声音不是响在屋内,不是响在他耳畔,倒像是响在了他的心间。
他猜想要弄出此等仙术并不简单,要让两个所隔甚远的人在心间传话,应当需要个什么介质。想来想去,他的手缓缓地摸到了颈间挂着的朱红色细绳上。
细绳上坠着的便是那瓣淡金色的护身符。
这是他复生后,灵戈交给他的东西。
此时灵戈许是感知到明冽已经找到了传音的介质,声音瞬间里透着一丝紧张,哑哑的:“别摘,我求你别摘——”
可为时已晚,明冽啪一声将护身符取了下来,塞进枕头下。
——世界安静了。
这会子明冽倒是有些百无聊赖,只得在屋中饮着茶,不多时,守煦进来了。
“如何了?”
守煦先前去外头打听了一番情况,对这小镇的情况粗粗有了些了解,听他说道:“此处是栖梧镇,越国领土,往上倒两百年还与少主你还有些渊源。”
“此话怎讲?”
“两百年前,越国大旱,是少主征风召雨,佑它安泰的。越国百姓为了纪念少主,举国上下信仰龙神,兴修龙庙,可谓是盛况空前。”
明冽一听,兴致勃勃问:“那些神庙还在吗?”
“推得差不多了。”
“为何?”
“少主也不想想自个儿都多少年没管凡间的事儿了,凡人一生也就那么长,自然要信有求必应的。”
明冽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凡人苦短,若要寄托希望,自是要托给最信任的神仙。谁能帮他们,那便供奉谁。
他这上神当得冷漠,又恶名昭著,也就难怪会被凡间舍弃了。
撂下茶盏,明冽踱着步子走到了窗边,望见窗外柳树发芽,生出了一派烂漫的早春景象。没等他开口,守煦便问:“少主想出去瞧瞧吗?”
“你如何知我想出去的?”
守煦笑说:“少主这眼神倒如两千多年前如出一辙,每每你想翘课了,便是这神情。”
明冽也笑了起来,转眼瞧见守煦变出了两顶白色幂离,将其中的一个给了自己,便问道:“这是作何?”
守煦解释说:“此处乃天凡交界,离仙域极近,若有神仙认出少主来便不好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啊。”明冽深以为然,接过了幂离,天知道他从前多能结仇。
守煦但笑不语,实则是想到两千多年前,他们离了冰夷去凡间历练的时候了。那时明冽并未修得一副冷清寡淡的上神心性,桃花眼一笑,立时便有无数凡女为之倾倒,偏明冽人不自知,左右逢源。如此倒还真有不少妙龄女子见他一面思断肠,直嚷着要去深山修仙求道了。
直至今日守煦对此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幂离一遮,屁事没有。
小镇不大,庙观却很多,百步一个明月观,供奉的都是月下仙子。
明冽在观前遥遥地望了那镀着金身的女神像一眼,一点水滴状的朱砂仿佛从她的眉心印进了他的心头。神像悲悯,垂眸睥睨,耳坠上的月牙尖尖儿仿佛摇曳着星光,想来这神像的雕刻应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他问:“这就是他们后来信奉的神仙吗?”
守煦点头:“这位是月下仙子望舒,便是天问的师姐了。”
“她也是天辉宫的?”
“是,她是北斗长老首徒,从前与少主也是有故交的。据传望舒仙子曾搭救过他们越国的储君,储君继位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推龙庙,建明月观。”
明冽若有所思,踢着脚下的石子玩儿,不多时便将这小镇走马观花地逛上了一遍。
明月观是多,真多。
由此约莫可见这位神祇在那位帝王心中的分量。凡人寿命很短,须臾间便过去了一生,要信,自然是要信最好的。
明冽对此表示十分理解,足尖踢着的石子一晃眼便落入了泥坑,再寻不回来了。
日薄西山时,天色暗沉,两人已到了镇上极偏远的地方了,连炊烟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似的。守煦道:“少主,咱们还是回去吧。”
明冽点点头,却在不经意之间,瞥见了一个颓败的神庙。
上书——
龙神庙。
明冽一怔,唇角不由得翘了起来:“那是——”
幡布之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庙吗?”语气有些难以置信。
刚刚要迈进门槛,却见一白发婆婆气喘吁吁赶过来,大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别进去!”
明冽道:“为何?”
婆婆语重心长道:“龙是妖兽,看一眼要夭寿的啊!”
守煦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了,问婆婆:“龙怎么就成妖兽了?”
“皇上说是妖兽,那就是妖兽!”婆婆理直气壮,缺了牙齿依然还振振有词:“龙神没有用!护不住他的子民!我们越国再也不信龙了!”
守煦被老人家气得还想再辩驳一两句,明冽道:“行了。”
婆婆见明冽这位后生还算是听劝,告诉他:“你别进去了!这个庙荒废多年,转眼就要被拆了,要信就信明月观的月下仙子吧,仙子很灵的!”
两人终究还是没有进那神庙。回客栈时,天色已晚,一路走来,明冽看见家家户户的灯笼都挂出了许多花灯,星星点点的五颜六色的光隔着一层纱幔映入了明冽的眼帘,明冽有些好奇:“今日是什么日子吗?何故街上有这么多灯?”
守煦解释道:“凡间已经十年无月了,百姓便是用此方法夜间照明。”
明冽一怔:“司月的是哪位仙官?”
“便是望舒仙子。”
“是明月观里的那位女仙?”
“正是。”
明冽问:“她在何处?”
守煦摇头:“已经十年都见不到她的踪迹了。”
忽听一阵剧烈响动,天摇地晃,以为是地动了。
只听东边一声凄厉哀嚎,传响在长街之上。
明冽和守煦心头一震,隔着幂离对望一眼,俱感到此事非同寻常,寻声而追,停在了龙庙之前。
龙庙还和先前一样荒废,只是与刚才不同的是,这里满地血迹,门口一个人的腹部朝下趴在地上,手将将要碰到门槛,可他身体已经四分五裂,四肢早就被震断了。
他的面上露着极其惊惧的表情,像是生前受了极大的惊吓,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定睛一看,他的胸腔下汩汩地流着血,心被人活活剜了出来,丢在了遍布蛛网的地上。
明冽一怔,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不知觉间浑身发着抖。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
挖心,震骨,断筋,死相凄厉,魂飞魄散。
他看见自己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手上的银剑沾满了黑红的血,冰凉的水域,如山的尸骸,望不到天光一眼。他看到自己不能瞑目的双眼,看到了自己分解的身躯,他看到自己被碾为齑粉散落在人世各处。
一阵风音是一声悲叹,无数恶寒和恶意将他围裹,他额心的印记几明几暗,身上渐渐浮起了寒意。
守煦的神识也有些飘忽,不知他的眼前又浮现了怎样的画面。一阵阴风袭来,他警觉地拔剑道:“少主,当心,这风息不寻常。”
夜风瘆骨,风中似乎还搀着鬼笑,让人不寒而栗。
明冽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身形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桎梏住了,一刀刀风刀仿佛一句句悲咒,将他困顿在原地,无数恶念自他心头缓缓散出。
幂离之下,他额上的暗红印记流窜着嗜血的光影,眸子也渐渐透着血红。
晚风阴森,寒夜肃杀,倏地,地上那具分裂的身体,正无声被人合拢。如被人操控着一般,陡然间他腾然而起,朝两人扑过来。
守煦眼睛倏睁,立刻将明冽拦在身后,以剑相抗。
那具拼凑的身体不知为何有如此大的气力,竟能借着风势增其攻势,一挥手便是一道飓风,生生将两人逼退数丈之远。
他的步伐极是沉重,一步一步踩在地上,青砖渐有崩裂之相。
明冽观其手足挥动之僵硬,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借着不甚明亮的剑光,看清他背后有细丝缠绕,忙提醒道:“守煦,细丝。”
守煦略一点头,循着那细丝根源,竟是在九天之上。在尸体再一次扑来时,守煦重重将他踢开,尸体一时不支倒在了地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守煦不敢耽搁时间,寻着细丝结网的方向朝天上飞去。
然而地上的尸体很快就爬了起来,他的骨骼迅速愈合,咔咔直响,正狞笑着朝着明冽飞奔而来。
再度来袭,他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像是一匹奔狼。
明冽直立原地,头脑浑浊,好像有无数的恶念与他对话,他听得不真切,却又被其束缚在原地。腾腾黑气萦绕着明冽,明冽咬着牙,极其艰难地抬出一手,长留感知主人的心意,变作了一把长剑。
风起,狞笑近,大地震震。
“少主小心!”守煦将将触到了细丝源头,却见那尸体正朝着明冽扑来,他暗道不好,急忙收势,转身飞下去支援明冽。
便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明冽汇集全身力气举起了长剑。
只听嗤一声锐器刺肉的声音,那尸体与明冽咫尺之遥,黑血直冒。他已经死了,犹似不怕疼似的狞笑着,用力走近一步,挥舞着双手似要拧断明冽的脖子。
明冽被逼得连连往后退,而在下一刻,他似乎抵上了谁的温热胸膛。
一瞬间神志清醒,明冽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连忙转身,仰头一看。
料峭的寒风吹面而过,微微挑开了幂离纱幔,一瞬间,明冽在这腥湿寒凉的幽暗夜晚对上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剑眉星目,破十万邪祟。
明冽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守煦松了口气,掉头回天,迅速斩破空中缠绕的细丝。云层之中哪里还有人在,早就已经消失无踪了。
风一动,尸体身上飘扬的细丝再度黏合,带着他缓缓动了起来。
灵戈牵紧了明冽,另一只手掷剑飞出,金色的剑芒飞向空中,只见夜空之中一道金光微明微暗,密密麻麻的细丝被迅速切得粉碎。灵戈伸手,金剑反刺着穿透尸体,飞回到他的手中。
那具尸体终于重重地摔落到了地上,再起不来。
而做这一切,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快到明冽甚至都未来得及发现他身后的异样。
灵戈遮挡住明冽身后的腥血,轻轻地对他道:“我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蓬勃的少年英气,他的掌心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