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穿成太子的小毛团

作者:容千丝

宛转鸣啭飘渺而至,间或藏挟年轻男嗓,柔中含冽,使人如沐春山风。

晴容茫然睁目,惊觉午睡的自己,不知何时已跻身花枝间。

循声望去,正正撞入一双清朗洁净的长眸,心跳怦然,铮铮有音。

不远处闲坐一名青年,莲花白玉冠精雕细琢,荼白直裰飘逸,面容如玉光生,骨节分明的手执握一支箬竹狼毫,徐徐落墨于纸。

芝兰秀雅,玉树轩昂,清凛似画中仙,周遭灼烁花木因其失了颜色。

晴容只觉脸颊如烧,想要转身,那人却对她舒颜而笑。

“乖,别动,还差一点点。”

笑容明媚胜春光,晃花了她的眼;一句哄孩子似的慵懒软言,教她心坎蒙上柔柔迷惘。

被他直勾勾的目光描摹,晴容羞怯难耐——堂堂赤月国九公主,身负联姻之责,即将嫁入宣国皇家。虽说婚事遭逢变故,本人病困行馆,岂可由着不明来历的外男放肆?

但对方态度磊落坦荡,清贵气派浑然天成,莫名予她“不得面斥”之感。

她无意细看他笔下所绘,一心以袖遮面逃离,不料视野忽地遭大片黛色鸟羽遮盖!

什么玩意!

她惊惧回避,重心不稳,从高处跌堕而下……尖声大叫,竟是嘲哳鸟鸣音!

咦?居然成了一只鸟!

短暂、离奇、绮丽的梦,终结在坠地那一刻;而梦境遗留的羞耻、惊慌和飘飘然,则持续到午后会客之时。

···

赤月行馆正厅内,返梅魂香悄然弥散,七八名女子低眉顺眼,静待主位上的晴容发话。

晴容换过一袭月白织金绣云纹长外披,刚醒不久的秀颜明丽如三春桃,纤指拿捏杯盏,澄明眸子落向窗外,盯着枝桠上的红嘴相思鸟,思绪浮沉。

有多渴望自由、多恨嫁,才会梦见化身为鸟,飞上枝头,且邂逅一位嗓音动听、风姿俊逸的男子?算不算传说中的……春、春心荡漾?

赤月国仆侍小声提醒:“公主……”

她两颊泛红,双手搅弄裙带,恍若未闻。

客座上的绿衫女郎渐露不耐烦,皮笑肉不笑:“看来,风荷冒昧拜访,扰了九公主午睡好梦。”

“好梦”二字,让晴容心虚,也总算将她拉回现实。

她轻轻搁下手中茶盏,报以歉然微笑:“我偶尔犯迷糊,怠慢之处请颜姑娘见谅。”

颜风荷双手奉上请柬:“听闻您时疾未愈,乐云公主特邀您花朝节过府一叙,并聘请名医问诊。”

晴容接过,勉强记起乐云公主是皇帝养女,正想回话,却听颜风荷笑语微妙,“您若看不懂上书内容,风荷愿为您念述。”

……看不懂?开玩笑!难道她长了一张蠢笨脸,看着像不识字的?

兴许这位尚书千金久居京城,误认为邻邦教化未开、不通中原文墨?

晴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端起公主应有仪态,予以谅解浅笑:“我虽菲才寡学,字倒是认得,不劳费心。”

颜风荷似乎将刻意谦虚视作自卑,言语更放肆:“那便好。往日所见的赤月女子大多粗犷彪悍,我还道九公主亦不让须眉。没想到,您在峰峦叠嶂的西境生活多年,仍如此娇弱……害我们不能一睹风采,好生遗憾呀!”

话里带刺,令三名赤月国侍女怒火窜起:“颜姑娘此言……”

晴容轻咳两声,打断她们。

乐云公主或许真心相邀,但派遣的“信使”字字暗藏讥讽,怎么看都像故意挑事,好让受邀者忿然而拒。

晴容自忖不过为小国公主,自幼丧母,失爱于君父,在京举目无亲;未婚夫人选连换两回,至今未有定论,本就处境尴尬。纵容下人当面反驳贵女,没准会落得跋扈名声。

目下最重要是顺利出嫁,为百姓带来长久安宁,何必因小事与颜千金一般见识?

谁料,她乐意息事宁人,院外倏然传来一清脆女嗓,接了侍女们的话锋。

“颜姑娘此言差矣!赤月国女将女兵,上能沙场杀敌,下能安守家园,雄姿英发,岂是你我这类深闺无趣的小女子可比拟?”

晴容主仆无不错愕,谁在帮腔?

颜风荷满脸怒容,待看清来客,离座恭敬行礼:“嘉月公主所言极是,风荷无知浅陋,贻笑大方。”

“……至于贺若家的九公主,本非娇花弱柳,抵京才染病,乃京城水土不养人、我方待客不周之故。”

少妇笑容秾丽,分花拂柳而近,华服拖拽出一地艳红牡丹。

——先皇后之女,封号嘉月,姓夏,名皙,大宣国唯一嫡公主。

晴容卧病月余无人问津,门可罗雀,今儿忽受皇族关注,料知局势生变,当下收敛惊色,盈盈施礼。

夏皙顺势挽她胳膊,端量她时,眼底流淌喜滋滋的赞赏。

“妹子,请恕我不请自入。说是初见,早晚成一家人,咱们干脆省下那些绕来绕去的客套。我前段时日忙婚嫁之事,没能亲来探望,今日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话音刚落,二十余人挑扛着黑漆髹金的箱箱担担进院,古玩字画、珠宝饰品、绸缎成衣、赏玩之物……少顷即堆满院落一角。

这“薄礼”,半点儿不薄。

晴容来不及婉拒,只得致谢,请客人落座。

夏皙兴致盎然问起她近况,身子如何、衣食住行是否舒适,自始至终没搭理颜千金。

颜风荷走又不是,留也不是,芙蓉面陪笑到抽搐,再无半分嚣张。

话题暂告一段落,夏皙喝茶吃糕点,聊起晴容的爱好:“听说,妹子不仅擅香道,更是青川先生的关门弟子……”

颜风荷听得“青川先生”大名,目瞪口呆。

——那可是举世闻名的诗书画大家!所到之处皆引发墨客画师的顶礼膜拜!就连翰林画院院首,亦尊其为师祖!据说此人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居然收了赤月国小公主为徒?

晴容却猜出,嘉月公主早听见颜千金对她的奚落之词,特意给她找场子,遂按捺嘴角弧度,谦逊回应:“区区微技,有辱师名。”

夏皙又道:“你得天独厚,无须过谦。别说天下书画同好,我太子哥哥也艳慕不已呢!他呀……未当储君时,终日对着飞禽走兽舞弄丹青;而今奉旨监国,政务繁忙,定然技痒。天家并无‘叔嫂不通问’的规矩,来日你倆可探讨切磋。”

晴容嘴上客气推辞,心中嘀咕:姑且不谈婚约未定,与“叔嫂”二字不沾边,太子乃国本之尊,传闻其清冷孤傲,岂会将小小的异国公主放在眼里?嘉月公主为了捧她,真的什么都敢说出口啊!

颜风荷听夏皙搬出“监国太子”名号后,额角渗汗,余悸未消。

夏皙无视她的反应,浅浅一笑,握住晴容的手:“过两日便是花朝节,贺若妹子若无别的事,不妨到我西郊别院小聚,白天赏红踏青、夜里放花神灯,闲时由医官助你调养身体。”

晴容瞄向乐云公主府的请柬。

两位金枝玉叶,一方委托尚书千金传信,另一方亲自相请,同邀花朝节,同样宣称请大夫为她诊治,却偏偏在各自的府邸?

瞧嘉月公主对颜千金傲慢淡漠,双方显然非同一阵营,试探她还是耍她?

若诚心为她好,何不直接遣派名医来行馆?大费周章请她去府上,九成别有用心。

她病中消息不灵通,未知花落谁家,万万不可站错队,误了大事!

觉察夏皙与颜风荷的眼光同时投来,晴容灵机一动,索性来个“糊涂中立”,以帕子掩口,一顿猛咳。

素帕赫然添了几点猩红。

侍婢们大惊,急忙搀扶、倒水、顺气。

“哎呀!是我思虑不全,”夏皙焦灼之情现于颜色,“来人呐!速去请章太医……”

“我……无大碍,两位公主盛情……怎能辜负?”

晴容凝脂玉肌弥着绯霞,泪水盈眶,见者生怜。

“听我的,乖乖养好身子,雅集的事来日再定!”

“是呀!九公主请安心静养,我这就回去,禀告乐云公主,相信她会体谅的。”颜风荷垂眸遮掩幸灾乐祸之意,火速领了下人告辞。

晴容暗暗松气:咳血挡灾,我真是个机灵鬼!

夏皙朝丝毫没在意颜风荷去留,对晴容连连叹息:“唉!我一直心怀侥幸,认定你在等三哥归京,才托病不出呢!要是被他知晓你真病了,一定心痛得茶饭不思!”

晴容如遭天雷劈中,懵了,良晌挤出半句:“三……?赵王吗?”

夏皙柔声安慰:“我俩虽非一母所生,但情谊深厚,不分彼此。他这回奉旨出使北冽国,事情颇为棘手,让你久等啦!”

晴容傻了眼:哪儿跟哪儿?她认识赵王?赵王认识她?误会……严重误会!

“您误……咳咳……”

她试图解释,未料咳嗽停不下来,憋得满脸通红。

夏皙轻抚她的青丝,笑中带怜:“正式称呼你为‘三嫂’之前,我会替他好好守着你……哎哟!还羞红了脸呢!你们那点事,我清楚得很,嘻嘻。”

可怜晴容气喘吁吁,欲辩难辩,内心深处有个渺小的她在捶胸顿足。

——呜呜……你清楚个啥呀?我自己都不清楚!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