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掠过,吹散晴容绵软的话音。
夏皙尚未琢磨话中的弯弯绕绕,太子俊颜已蓦然变色。
他冷眸斜睨这位语带嘲讽的异国公主,但见她褪尽先前狼狈,眉眼漫着笑意,亭亭立于金色阳光里,衣袂翩然,纤柔中暗藏英气。
容姿风仪无可挑剔,不含半分小国臣民的畏怯瑟缩。
夏暄唇畔弧度浅勾:“敢问九公主,‘被夺天聪天明者’,为何人?”
“回殿下,自是限于所闻、限于所见之人。”
晴容曾闻太子孤高冷傲、御下严苛,然而目睹他对弟弟语重心长的教诲,对枝上相思雀、夜间猫头鹰、怀中小奶猫、老猫金丝虎、胖狐狸的各种温柔相待……她有理由相信,眼前人绝非冷酷无情、杀伐狠戾的上位者。
可她就是气不过,即便她自知没资格生他的气。
夏暄由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中寻获一丝微妙的娇嗔,却无从辨别因何而生——这小丫头……故意引他注意?
正想试探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外头喧闹声起。
夏暄深知这回没法再和妹妹深谈,也不便诘问远客,遂淡声道:“阿皙和我先行一步,九公主请自便。”
晴容料想是避嫌,执礼退开,轻手轻脚返回二楼。
从楼上雕花窗格往下看,依稀能看到颜风荷与两名将军府千金领着侍婢,捧来茶水等物企图靠近,遭暗处守卫挺身拦下。
颜风荷一见天家兄妹现身,先是愣住,随即面露惧色:“太、太子殿下?”
夏暄摆手示意余人免礼,淡淡瞥了她一眼,自顾和妹妹离开。
颜风荷强颜欢笑,掩不住肩头细颤。
晴容抬手轻捂跳动的心口,深深吸气,暗自思忖:若这姓的颜事前便知是太子驾临,设局让她偷听兄妹密议,岂会亲自带人闹事?
对应方才的交谈,晴容不难猜出,夏皙虽已成亲,心中始终为“表哥”保留位置。
而颜风荷将微恙的她诱骗至此院阁,应是误认为嘉月公主私会情郎,借她借此捉奸;或许担心她们联手掩盖,又装模作样以慰问病人之名来搅局。
令联姻公主背负“言行放肆”的恶名,遭天家厌弃,更让夏皙沦为笑柄,一箭双雕!
其心可诛。
一盏茶后,晴容等来了鱼丽和菀柳,也等来了嘉月公主府的四名侍女。
她心下清楚,夏皙不信任她,但宾客盈门,无暇详谈,只好先派心腹“照顾”她。
···
傍晚,西郊花海次第亮起灯火,零星数点到漫山遍野。灯辉与粉花绿枝相映,织就千顷绚丽锦缎。
夏暄被发现微服来访,索性亲手将最大那盏花灯悬挂至院外大树,以表对妹妹的祝福,才率领侍卫骑马离去。
贵女们品尝百花美食,热切讨论太子对嘉月公主的百般宠溺,于艳羡钦佩声中提灯游花林,一派乐融融。
颜风荷仓促辞别,换来夏皙意味深长的浅笑。
晴容看在眼里,禁不住自嘲,居然被如此低劣的人用如此低劣的把戏给算计了。
趁夏皙没拉自己作陪,她以养神为由,命侍女们退开,自行在石桥边寻了处灯火阑珊的角落,平定心绪。
然则,没来得及寻思怎样逃避免未来小叔子撸秃,桥上三人缓步而近。
其中一女子低声问:“哎呀!你们说,太子殿下神不知鬼不觉抵达公主别院,是否为了观察群芳宴上的千金们,好充盈东宫嫔御?”
“说起东宫,太子该不会等大婚时才搬回去吧?事情过了整整三年,该避讳敬畏的,不都已经……?”
“怕是自由惯了。当年总有传言说,燕王在府上满植奇花异草、养遍珍禽趣兽,玩物丧志,甘于当个闲散亲王。出了那桩事后,大伙儿方知,他确为龙驹凤雏,不过韬光养晦多年。”
梨花树下的晴容听了个八成,猜想“那桩事”,必定和前太子之死,以及夏皙所提“赤族之罪”有关。
她凝神屏息,轻挪至石桥侧暗影里,以防被人察觉。
窃听罪名已扣在头上,不妨坐实,反正妄议储君的又不是她。
姑娘们趁桥上无人,凭栏赏灯,闲扯间绕回最感兴趣的“太子妃之位”。
“主馈东宫的人选,定为本朝专掌均衡者的千金。依照今日情形,外加嘉月公主的关系,陆家那位志在必得呢!”
“是是是,方才殿下挂灯时,清漪姐姐还帮忙传了一下,脸红得呀!况且,陆次辅本是大将军的……”
“嘘!哪来的大将军?那是罪人!还胡说!不要命了?”年纪稍长的女郎打断同伴。
霎时间,唯剩夜风低徊,送来远处飘忽宴乐声。
为缓和气氛,有人改口聊起今儿出尽风头的赤月国九公主。
最初,三人纷纷赞赏晴容的美貌、得体、才气、脾性;当事人听闻,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子。
奈何说着说着,她们开始同情晴容,为她的际遇而感叹。
“离乡别井,千里迢迢送上京,原定的未婚夫却没了影儿。据说赵王与北冽谈茶马互市,很不顺利……”
“让赵王商谈?还不如让他率军把北冽打下来!陛下大概只是随便找个理由,撵他到外头历练历练,省得病中对着烦躁。”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成亲就藩?”
“天心难测,谁知道呢?再说,嘉月公主定舍不得……”
“可怜人家赤月国小公主,三皇子无影踪,四皇子不敢碰,可谓不‘三’不‘四’。”
她们边聊边走,渐远渐无声。
晴容下意识攥紧拳头。
哪怕并非天底下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想要做的事,有想要守护的子民。
而不是往来贸易的货物,更不是京中士庶茶余饭后的谈资。
···
盛会结束,称得上主宾尽欢。
夏皙喝得微醺,由仆侍簇拥而归,见晴容候于朱门外,省下虚与委蛇,挽她的手进了小偏厅。
屏退左右,她饶有趣味地审视对方,淡笑:“太子哥哥来了,我暂且冷落你一阵,生我的气?”
“您言重了,”晴容平静相对,“因有‘窃听私密,犯上不恭’之嫌,小九理应为自己正名。”
“哦?”夏皙搓揉额角。
晴容大致讲述溪边避席后的所见所闻,如何随仆从回别院、如何受颜风荷唆使,并解释自己睡得迷迷糊糊,被一声男子怒吼吓醒,随后遭人拎下楼,还受皇太子一顿冷嘲热讽,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屈辱。
她甚至提出,可唤接待她的仆役对质。
夏皙自颜风荷心虚撤离时,亦猜出了来龙去脉——有人心怀奸宄,既想离间她和未来嫂子,又想令她身败名裂。
眼见晴容满脸倦意,杏眸泫然,软嗓流露委屈,夏皙怜惜地轻抚她的发,柔声致歉:“我事前没安排妥当,让小人有了可乘之机,更导致你无意间冲撞鹤驾,平白无故挨了训。”
晴容抱屈,不仅仅为太子的讽刺,更多源自闲言闲语。
听夏皙软言安抚几句,且留她在别院住一宿,她意气渐消,礼貌婉拒。
临别前,夏皙似是蓦地记起了什么,略带醉意的美眸轻眯。
“对了,你因男子怒吼而惊醒,而哥哥穿的是私服,连玉带玉佩也无……我惶恐之际未曾引见,你如何辨识他的身份?”
晴容心里咕咚一声,的确,她听见的可远不止那些。
垂下眉目,她浅浅而笑,面不改色回应:“敢在您面前动怒的年轻男子,普天之下,唯太子殿下一人吧?”
···
返回赤月行馆,已是亥正。
晴容靠在坐榻软垫上,哈欠连连,看着跪地不起的鱼丽和菀柳,目光渐趋呆滞。
“你倆没事跪着干嘛呢?”
鱼丽闷声道:“都怪我!误信那姓颜的鬼话,返回西客院取新衣,谁知路弯弯绕绕,耽误了。”
菀柳则道:“小的见颜千金和公主并行聊天、投壶后也举杯同饮,听她承诺会在楼下守着,只当真安了好心,才前往府医处煎药,没想到……”
晴容未置可否,鱼丽暴怒捋袖子:“这坏女人!欺负我家小公主!看我把她打成荷叶饼!”
“小鱼姐,”晴容被她毛毛躁躁的样子逗乐,“咱们远来客居,怎能动手打人呢?”
“那……骗她去冒犯太子,让太子狠狠治她的罪!”
“陷害他人乃阴毒行径,更不合适。否则,我和她有何区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鱼丽咬牙切齿,“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晴容莞尔:“我堂堂一国公主,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你们可曾见过……猛禽凶兽与麻雀争高下?”
提及“猛禽”,她不禁忆起某只傻乎乎爬下树后被土拨鼠吓晕的猫头鹰。
唔,不提也罢。
走神片晌,晴容伸手搀扶鱼丽和菀柳:“你倆无需恼火,一旦揭晓她的用心,用不着我出手收拾,自会有人代劳。”
二人将信将疑,终归因夜静更深、困倦劳累,未再纠缠此话题。
洗漱完毕,晴容累倒在床,无闲心细想那堆破人破事。
脑子唯一念头是——不,不要再见那家伙!不要再遭他恣意“摧残”!不要不要!
可惜怔忪间,背上有一道温热力量缓缓抚过……熟悉得教她心惊胆颤,又滋生出绵绵柔软。
啊!啊啊啊啊!太不争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