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猫同眠,太子没多打扰,自行回案前批阅公文。
晴容睡得四仰八叉,甚至梦里有梦,见到一端庄美丽的华衣妇人,温柔地抚摸她的猫脑袋,一旁则有三个俊秀男孩在追逐打闹,欢声笑语盈满耳边。
醒时,人去楼空。
她正愁如何回到人身上,又觉腹下坠胀,几番思量,沿榻爬上窗台,慢吞吞溜下地。
户外当值内侍恭敬招呼:“虎爷醒啦?”
晴容“喵”声回应,环顾四周。
东方天色温润,渐露鱼肚白,院落里花木扶疏。
她转悠一圈,见墙根设有矮小木棚,底下为沙池,踏着小碎步走去。
那名内侍竟尾随而来,时刻准备“善后”。
晴容心中着急,一晃神,醒在行馆温软舒适的大床。
还能有这样的醒法?
残睡未消的娇容浮涌不知该哭该笑的窘迫,再度入眠时,又是寻常梦境。
···
午膳过后,晴容闲坐花园,侍女桑柔送来一卷画。
“小的奉命给妙妙送小鱼干,受余叔所托转交此画。”
晴容小心翼翼展开画稿,两尺熟宣上描绘山石花草,笔墨淋漓酣畅,花蕊则开出剪子、匕首、箭头等物,以工笔勾勒,鲜明逼真,教人背脊发凉。
此画,有笑里藏刀之意?
晴容苦思无解,将画作卷好,问了叔侄情况。
桑柔笑答:“余家小哥似是身体不适,抱着妙妙,连日卧床深睡;余叔说,香丸子很好吃,还问您是否乐意去逛花市、放莲灯。”
晴容知花朝节的花灯夜市将延续七日,士庶同游,万民同赏,最是热闹。
眼看这两日身体确有好转,她莞尔一笑:“约在后天下午。还有,问清余家小哥病由,送些常用药物。同在京城,举目无亲,多照应吧。”
“是。”桑柔见菀柳奉药而入,退下忙活。
菀柳不悦:“小的苦口婆心,您就是听不进去!”
“我只约余叔,让他充作我行馆长随,有何不可?”
菀柳无言以对,待她饮尽汤药,递上一小碟蜜饯。
晴容却记起平日送药的丁沉煎丸,念及余叔爱吃,提笔列下两道方子。
“丁香、沉香等份量按照原先的,甘草加倍;另外再做两份木香饼子,用蜜调和。”
菀柳垂眸接了纸张,应声而去。
···
午后,夏暄议事完毕,骑马回东府。刚踏入府前长街,远远见门外停靠一辆黑楠木马车。
夏皙华服如霞,怀里揣着一团熟睡的白兔,由一众侍婢搀扶而下,盈盈行礼:“昨日殿下驾临,妹妹招待不周,特来请罪。”
兄妹四目相望,会心一笑,移步湖心亭。
待仆侍奉上茗茶点心后,夏暄挥了挥赤色袍袖,命余人退至九曲回桥待命。
夏皙亲手为兄长倒了杯果酒,开门见山:“哥,‘请求宽宥’的虚话,我不多说了。”
“兄妹之间,何必计较?”夏暄饮尽杯中酒,“可你此番前来,不像聆听教诲吧?”
“依然为那桩案子,殿下要管,还是不管?”
夏暄定定注视和自己五分相似的精致眉眼,犹豫片晌:“我可以管,但何时管、怎么管,你必须保证,绝不干预,且装作若无其事,安心当你的嘉月公主、首辅长媳,别冷落你家驸马。”
夏皙容色掠过不甘:“我没冷落他。”
“那你说说看,有多久没召见过驸马?”
夏皙一时语塞:“月初……才一同去给陛下请安。”
“而后这半个月,就把人家晾着?朝臣会怎么想?坊间又作何议论?”
“我历来行止由心,不受他人束缚,答应嫁入齐家,已经是最大让步。”
夏暄苦笑:“陛下赐婚,你若不愿,大可力拒。他老人家为你破的例,何止一回?既然允婚,驸马亦真心待你,你却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成,我会按祖制,允其定期留宿公主府,以止悠悠之口。”
“阿皙,”夏暄语带无奈,“你真打算,这辈子不负责任,无休止耗下去?你以为能等到什么?”
夏皙美眸泛红:“哥,你不懂。你没动过心,未曾遇上甘愿为之豁出性命的人,也未曾被那人豁出性命相护。”
话到最末,尾音哽咽,两行清泪滑落。
夏暄低叹一声,取出丝帕递向她。
夏皙轻印泪渍,续道:“哥哥性子沉稳内敛,与所有兄弟姐妹都能和睦共处,无分彼此,可这世上,真正流着相同血液的手足,只剩你、我和小七。我们仨必须互相理解,互相扶持。”
“你的私事,我无从置喙,”夏暄长指轻敲石桌,“我只愿你放下过往,从今平安顺遂。余家的事,就当忘了,交由我全权处置。”
夏皙平静凝望兄长:“我答应哥哥,若你保他们叔侄无虞,且彻查此案,最后不论实情如何,我都心甘情愿当好齐家儿媳。”
夏暄举酒而饮,搁下杯盏后,郑重颔首。
他自清晨忙碌至今,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当下草草吃了两块酥饼。
夏皙趁他饮食,说起东暖阁密会遭赤月国九公主打断之事,并解释所存误会,希望他别为一次小冲突而否定未来三嫂。
“阿皙,你这么急着替她辩解?万一她当不了咱们三嫂呢?”
“实事求是,不想她先遭小人陷害,再蒙君子怨怒。”
夏皙简单讲述和九公主的三次会面,夸赞她才思敏捷,处事圆融,不仅是青川先生的弟子,更精于箭法,深晓香道。
太子听得“青川先生”之名,眼神发亮,再闻“香道”二字,若有所思。
“她……懂香?”
“嗯,赤月国历年举办香道盛会,四国用香成癖的贵胄、文士皆会参与,据说九公主已连赢三届……咦?”
夏皙正欲替晴容美言几句,以化解双方不快,怀里的小兔子一哆嗦,蓦然睁目。
夏暄顺她视线下移,眼见兔子缩成一小球,绒毛如雪团,眼睛红亮似宝石,满脸惊奇瞪视他。
他嘴角立即扬起笑弧。
“哥哥每看到毛乎乎的球状物就心软,像小孩儿一般!”她边调侃,边献宝,“所以啊……我特地抱来一只小兔,以防你心狠,拒我入府。”
夏暄笑颜舒展,忙拭净双手,将兔子接住。
未料小不点拼命挣扎,竭力逃回夏皙手上。
夏皙笑了:“哥哥也有搞不定的小毛球啊!”
夏暄受她嘲弄,索性一手提兔子两耳,一手托住兔屁屁,兜在臂弯内,柔柔抚弄背上细腻软滑的白毛。
“小兔儿手感真好。”
兔子耷拉双耳,垂头丧气,把脸埋在前爪间。
夏皙见兄长心情颇佳,重提方才话题:“东暖阁的冲突,纯属旁人设局。哥哥若允准,我便寻个机会,向九公主转达歉意。”
“你言下之意是,道歉也要算我一份儿?”
“不然呢?你下令让甘棠把人家……像提小鸡似的拎下楼,她是一国公主,冰清玉洁的姑娘家,身心连受你折辱,你……?”
“你、你胡说什么?我怎就折辱她身心了?”夏暄耳尖如被火舌舐过。
轻咳数声,他庄容正色道:“我承认,未搞清来因去果便出言指责,确实有失公允。那种情况下,她明知我身份,仍出言顶撞,我不予计较,已然扯平。四国以我大宣马首是瞻,我是监国,是君王,她父亲还得对我俯首称臣……”
话未道尽,怀里兔子忽然磨牙,两个小毛爪打起“小兔拳”,对准他心口一顿乱捶。
憨厚可爱到极致,教人心头绵软,乐不可支。
夏皙将兔子抱回,柔声哄道:“人人皆说,兔儿天性胆小羸弱,你倒是胆大,竟敢向太子殿下动手?”
兔子并不搭理她,疯狂用爪撸脸上毛毛,又东张西望,蹦上桌子,直奔盘中鲜梨,吃得汁水淋漓,津津有味。
夏暄忍俊不禁:“兔儿跟你一副德行,自来熟。”
“我临时从别院顺的,这帽子扣不到我头上!”
兄妹二人有说有笑,先前凝重气氛渐散。
然则兔子大剌剌进食的举动,引来一只红嘴绿鹦哥。
它扑腾飞落太子肩头,昂首叫道:“辩哥!威武!”
见主人不投喂,它掠至果盘前,围绕白兔蹦来跳去,不时歪头打量新来玩伴,场面异常滑稽。
兔子转头睨了一眼,继续埋头猛吃。
不料,鹦鹉悠哉悠哉踱至后方,冲它圆屁屁猛地一啄,随即煽动翅膀,恶作剧地“呵呵”大笑。
···
晴容惊醒时,人正歪歪斜斜靠在花园竹榻上,手边茶水凉透。
脸颊绯红,分不清是羞是气。
打盹儿间的梦,短暂且不美好。
变成软绵绵的一坨兔兔,再度落入太子魔爪,她除了发奋狂吃平日没法多吃的鲜冷果子,其余什么也做不了,最终还被坏蛋鹦鹉欺负,真是苦不堪言。
但经此一事,她大致能从离奇经历中寻出一丝规律。
很明显,每次入梦后,无论枝头鸟或膝上猫,她不一定是太子的宠物,却无一例外出现在他附近。
而且小动物多半在昏睡,如她没受惊吓、羞涩、愤怒、焦虑等强烈情感侵袭,不大容易醒来。
期间两回睡后无事,可能由于太子周边不存在动物,或动物正处于清醒状态?
得出此结论,晴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神鬼在捉弄她?
为何诡异现象频频发生?将持续到何年何月?是否有方法可终止?
她总不能……不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