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庭院内,一人一鸽相距丈余,默然片晌。
月华薄如清霜,驱不散夜色笼罩下的幽暗。
晴容既惊奇,又恐慌,僵立原地,不敢动弹。
但大宣皇族曾有给动物封官的记录,贵族府邸中饲养的珍禽美兽偶有雅号或尊称,如尊鹤为“九皋处士”,称白鸥为“玄素先生”,唤犬为“守门使”,喊驴作“长耳公”……
即便尊贵如太子殿下,亦称相伴多年的大橘猫作“金丝虎”,喊鹦鹉“辩哥”。
依照余晞临国舅大公子的身份,上马能安疆,下马能诗文,闲来养只鸽子,尊其为先生,好像也说得过去。
兴许夜间见“似曾相识鸽归来”,认错鸽子?
晴容一度不喜他的冷漠孤傲,但今日从太子口中得悉他过往,从才华横溢的俊雅少爷、与未婚妻情谊浓厚的准驸马,一夜间家破人亡,钱财散尽,沦为残疾。
她总算理解,为何夏皙对他仍念念不忘,处心积虑帮助他,而他却选择敬而远之,不理不睬。
——夏皙相信舅舅所为乃遭人陷害,更知表哥受尽折磨、冤屈难伸,数年来,她对他爱意未减,怜惜更增;但在余晞临心目中,前太子和先皇后之死,确因父亲所致,兼之夏暄表现出漠不关心、夏皙另嫁齐家……深情厚意不复存在。
对于余晞临,晴容不仅心怀怜惜,更敬重他明知自身不过为余家养子,遭逢变故,沦落至此,仍拖着残破之躯,毅然返京,低调度日,静待翻案时机。
身残,志仍坚,人死,情犹在,难能可贵。
今日中午,晴容于险境当头时答应帮助太子,一为秉持心中公义,二为赤月国挣一点功劳,三为助和她“惺惺相惜”的太子,四是冲着余家叔侄的情分和敬意。
此际午夜寂静,化作信鸽的她,初次目睹余晞临憔悴面庞上的笑意。
那份欣然和信赖,足以令她忽略其反常言行的可怖。
她不忍振翅飞离,伤了他本就脆弱易碎的心,决意停留多一阵,助他排遣病中寂寞。
哪怕无法出言安抚,亦可听他诉两句苦,为他解一丝闷。
为掩护脚上的小竹筒,晴容·鸽子缓缓“蹲坐”而下,形成类似孵蛋的姿态。
此举无疑鼓舞了余晞临,他拄杖靠近,拍了拍衣袍,擦掉嘴上树汁,略微一揖。
“月余不见先生,很是挂怀,很是忧心。”
晴容:“咕咕咕。”
——我在说啥,我也不知道。
“晞临腿伤大好,已无须借助轮椅,可惜下雨天还是……会隐隐发酸。”
他苦笑挪步,转头细察屋内动静,确认叔父未醒,复问:“费时半年精制的药丸,似乎未能起效,兴许方法不对,或我体质承受不住……怕是浪费了先生一番心血。”
这下轮到晴容懵了。
与小动物闲聊的憨傻之举,她和太子都没少干过;但对鸽子说,“浪费你心血”,未免太过诡异。
难不成……药丸是用鸽子蛋或鸽子血做的?
她暗觉事情没想象中简单,下意识一哆嗦,退开半尺。
余晞临始觉此鸽非彼鸽,面露失落;再观其爪上绑有异物,当即伸手去抓。
晴容自是容不得太子书信落入他手,趁他腿脚不灵便,急忙扑腾着飞出院落。
她没敢回头去看余晞临的表情,只觉又困又累又饿,决定弄点吃食,等鸽子醒来,自行飞向目的地。
在此期间,她唯一能做的,是保护好密函,免得信息泄漏。
京中最安全又能提供食物的所在,莫过于太子东府。
晴容于空中回旋,飞过夜市刚散的长街,连绵十里的宫阙,稳稳落在东府栖鹤园内的眇云亭。
亭边灯点点,柔光描摹丹顶鹤们飘逸优雅、不染泥尘的身姿,或安然而歇,或振羽漫步,或顾影溪涧。
她看得入神,察觉后方脚步声,意欲飞离,已然太迟。
下一瞬间,双目睁开,她回到保翠山行宫的寝居,心跳狂烈,不单单为鸽子被抓,更因远处陡然响起的喧闹声。
“出什么事了?”她惊坐而起。
“回公主,像是别处宫殿走水!”外间轮值侍婢仓促奔入,“您要不……先避一避?”
晴容深知水火无情,顾不上担忧那只信鸽能否完成任务,慌忙下床披衣,指挥人员到空旷处静候。
仆役回报,起火处为乐云公主所居宫殿,火势不大,正在控制中。
她忧色更浓,命人速去问明情况,心下惴惴——这把火,即将向她烧来。
···
尽管大火只烧塌几间房舍,终究让整个行宫彻夜喧腾,无人安眠。
狩猎大会被迫推迟一日。
早晨,晴容悉心装扮,亲手备上甘泉露,好去慰问乐云公主。
不料刚行至前院,一奢华腰撵已停在门外。
乐云公主由一众侍婢搀扶下地,量体而制的锦缎华服流泻在地,光彩绚丽如烟霞铺展。
她柳眉颦蹙,上挑眼角凝聚火气,溢满盛气凌人之意。
“九公主,昨夜可睡得好?”
晴容盈盈行礼:“小九满心为您的安危忧虑,整夜未合眼,正打算带上陈酿,前去问候,没想到您移驾至此,实在让小九惭愧惶恐。”
“呵!”乐云公主冷冷一哂,“你睡不着,倒来怨我?”
“小九绝无此意!”
“那,我被吵闹一宿,该怨谁呢?”
绣满云纹的袍袖轻轻一摆,队伍最末端行出四人,抬来一副担架。
白布将纤细身躯裹得严严实实,却掩盖不乐焦臭之味。
“这是……”晴容水眸流露震惊,忙以丝帕捂唇。
余人无不动容,纷纷掩鼻,悄声议论。
乐云公主闷哼一声:“你的人,连夜刺绣,打翻烛火,把自己烧成焦炭,还毁了我带来的半数衣裙!”
赤月国仆侍或惊呼或饮泣。
“是菀柳姐姐?怎么会……?”
“对啊!她为人谨慎!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犯错?”
“放肆!”晴容哑声制止。
乐云公主犹在盛怒之中:“九公主,人还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晴容杏眸噙满泪花,既带委屈,又含悲戚:“是小九御下不严,连累乐云公主。回城后,定加倍赔偿您新衣……请您务必珍重,切莫为此伤神动气。”
乐云公主凤目横睨:“我曾好意邀请九公主花朝节过府一叙,举荐过名医、送赠过药材和礼物。九公主得阿皙爱重,瞧不起我这个非嫡非亲的公主,可以理解。但你纵容手下一再损毁我财物,伤我颜面,未免太轻狂了些!”
“小九岂敢?这、这纯属意外!望公主明察!”
晴容泫然欲泣,又强行忍住,软嗓娇娇掺杂哽咽。
乐云公主漠然注视她,眼底平添三分玩味:“原本兴致勃勃来行宫,如今半点玩赏闲情也无!晦气!晦气至极!”
晴容垂首而立,忽闻另一方向匆忙赶来数人,为首者容色娇艳,红裙委地,正是嘉月公主夏皙。
“乐云姐姐,清早大动肝火,何必呢?再说,九公主损失一名贴心能干的女官,活生生的人命,就不及你那几件衣裳了?”
乐云公主淡然道:“妹妹倒消息灵通,还及时过来救场灭火,看样子……‘未来嫂嫂’终归比我这姐姐要亲近些。”
“九公主不光会成我嫂子,也是你弟媳妇!无论嫁给哪位亲王,都是自家人!你犯得着为那点芝麻绿豆小事,冲她耍威风吗?欺负她在京城无亲无故?”
夏皙怒不可遏,毫无公主仪态,径直上前,将晴容挡在身后。
晴容唯恐她倆真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导致向来冷淡的姐妹关系雪上加霜,硬着头皮劝架。
“谢嘉月公主维护,是我管教不严在先。菀柳行不端直,以下犯上,自食其果……不值得二位贵人因此动怒。”
两位公主明明是为她而争执,被她轻巧一带,转化为“因菀柳而起”,大事化小的意味不言而喻。
夏皙犹自窝火,晴容拽了拽她袖子,示意仆从捧出提前备下的几瓶甘泉露,郑重道歉。
乐云公主得了佳酿,敷衍几句,领着下人大摇大摆而去。
夏皙气得磨牙:“妹子!你是任人揉捏的怂兔子吗?理她作甚!她一不缺衣裳,二不缺钱,明摆着借题发挥,为你和我交好一事撒气!”
晴容知她仗义直爽,视自己为未来三嫂,处处真心维护,不由得为隐瞒诸多细节而内疚。
“春蒐乃国之大事,近日陛下龙体抱恙,天家姐妹何必伤和气?菀柳虽是我最亲近最宠信的侍女,终归是下人,小九分得清尊卑轻重。”
晴容话到最后,美眸落下两行清泪,转而让鱼丽带人处置那具焦尸。
菀柳聪明能干,颇得随行人员喜爱,骤然香销玉殒,引发此起彼伏的哀叹与悲泣。
晴容的悲色与泪光亦非惺惺作态。
这两年,她真心实意信任此人,大小事务全数交托,何曾料想,被心腹背后捅上一刀?
等诸事妥当,定要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夏皙柔声相劝近半柱香,临别前负气丢下一句,“你别难过,我这就去太子哥哥处,给你讨回公道!”
晴容听她提及太子,免不了记起先一日“贴身密会”,以及昨晚送信任务的失败,羞涩与悔意汹涌翻腾。
依照约定,夏暄会为乐云公主的小题大作而亲自造访,略表心意,借机和她商讨对策。
她只需维持悲伤、憋屈、乖巧,摁下忐忑,安静等待鹤驾。
可万没想到,等来的青年一身蓝色锦袍,疏眉朗目、神清骨秀,却是四皇子魏王。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敢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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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意外,凌晨还有一更,太子要醋了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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