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宫墙映衬魏王那身靛蓝鹤氅与素白长袍,越见神采奕奕,仪姿丰朗。
视线对上晴容的顷刻间,漆点乌眸漾起了微澜,又似迅速拢入烟岚中。
晴容犹记早前,魏王迫切向太子索取她所绘的《群芳图》,还有乐云公主和太子闲谈时所提,心怀间禁不住窜起一团小火苗。
——皇帝有心让魏王顶替赵王娶她,且他本人对她……产生了兴趣?
若不曾以小动物视觉观察太子,也没有那几次孤男寡女共处,依照魏王的身份、脾性、仪表、才学,会是非常合适的夫婿人选。
可如今,她犹豫了。
尽管她没有犹豫的资格。
“不知魏亲王屈临,小九怠慢了。”
“小王此番前来,是为长姐两度为难而赔礼道歉,还望九公主宽宏大量,念在两国情谊,别与她一般见识。”
魏王开门见山,深深一揖。
晴容微怔,福身回礼:“您客气了。乐云公主心爱之物遭焚毁,内心有气,人之常情。小九不敢抱屈。”
魏王见未获邀请入内,温和一笑:“天清气朗,九公主若无别的事,随我到碧水广池边散心喂鱼,可好?”
晴容迟疑:广池开阔,未免太招摇。婚约既未定下,难道不该避嫌?
“实不相瞒,”魏王垂眸遮掩窘迫,“我近日初习香道,上回篱溪偶遇,本想多向九公主请教。奈何九公主事忙,便没敢多叨扰。这回同来行宫,还道有机会……”
谈及“初见”,晴容心生歉然。
当时,她满心寻找被做糖老翁拉走的余叔,和魏王短暂交谈中,半数时间心不在焉。
而今对方盛情相邀,她要是再一次冷落,未免太过倨傲。
万一他真成了她的丈夫……
晴容左右为难,收敛余思,以自己蒲柳病弱、不便远走为由,建议就在附近转悠。
魏王喜出望外,领了几名近侍,边慢悠悠引领她前行,走边主动说起“十八香词”,对前人以香花喻人的言辞展开探讨,如“国士”的异香牡丹、“治士”温香芍药、“洁士”清香莲……既讨论香道,也不忘论及诗词。
晴容亦步亦趋,微笑倾听,大多表示赞同,又不失礼貌提出相左见解,暗喜夏皙为她挑选的宫殿清净惬意,没人滋扰。
从南面行至北面,魏王话锋一转,改谈薰衣之香和调味之香。
恰逢骤风拂过,吹面微温,魏王踌躇须臾,笑道:“说来惭愧,上次溪畔相谈,曾觉风里漂浮着异于花香的甜味;这次再遇,同样感受同一股气息,想必源于九公主的配香,可否赐教香名?”
晴容脸颊一热,抿唇而笑:“魏亲王见笑了,我自染病后,已基本不配香。”
“哦?莫非是……”魏王耳根泛红,“胭脂、面脂、香泽之类?”
“不少事香者品香啖香,日积月累,身体发肤会因人而异渗透微香。”
晴容坦言相告,后觉这话似带了点艳思。
好端端的,她为何要对年轻男子提自己的“身体发肤”?
太、太奔放,太羞耻了!
见魏王耳下绯色蔓延,她赶忙补充,恩师赤月神女曾与她说过此类轶事,前朝典籍中也有大量记载。
魏王微惊:“九公主不仅在书画上得青川先生教授,还是玉锵先生的高足!实在失敬!”
“魏亲王居然识得我恩师的名号?”晴容比他更惊讶。
毕竟,玉锵身负奇才,年少成名,被选拔为神女,但自十余年前深居山中,早不再用“玉锵”的名号,连赤月国人都险些忘了。
“呃……”魏王定住脚步,“小王不过从行家处听说过当朝三位香道大师之名。”
“原来如此,久闻南国沈公善香料之药用,我恩师擅长香料的辨识与变化,但……均不及大宣的扶弥师太,两者兼备,用香神妙!”晴容目露向往,“遗憾我生不逢时,无无缘拜会。”
魏王唇角隐约掀了掀,继而将话题转移至香具上。
他强调,多年来热衷于书画、茶道、花道、木雕等,新近迷上了香道,遗憾只略懂皮毛,学艺不精。
晴容深觉他出身尊贵,见识匪浅,却懂得谦逊内敛,丝毫不带冒犯感。
仿佛天生具备一种能力,能让对话者心情舒畅,乐在其中,与行止粗放的赵王、外冷内暖的太子截然不同。
若天定之人是他,他们能聊的尚有很多,沟通大概无压力吧?
···
如夏暄所料,乐云公主大吵大闹后,夏皙必然会愤愤不平跑他那儿诉苦。
他假装震惊与不安,宣称“失火之事又非死者故意而为之,岂可将过错再责怪到九公主头上”云云,抚平妹妹恼火。
兄妹商量过后,决定由夏暄赔赤月国一名女史,而夏皙则出面赔偿乐云公主财物上的损失,以化解“未来姑嫂”之间的矛盾。
夏皙素来说风就是雨,当即前去准备。
夏暄不紧不慢,特意洗净手脸,换了新制的月白素缎直身,一丝不苟地调整发冠、腰带、鞋履等细节。
——昨日书阁内,心神恍惚,引致失态,得寻机会扭转形象才对。
午后长空弥漫层叠的浮云,裂出丝丝暖芒,为翠树繁花、玉台粉阁洒上一层金箔。
夏暄只带四名侍卫,信步穿过重重宫门,融入绵延深春景致。
每踏前一步,皆增添他不愿承认的期许与纠结。
抵达重云宫,守门侍卫见太子殿下驾临,顿时手足无措:“殿……殿下!九九九公主她和……在南、南面散散散步!要不您先往里面请,小小小人立马催归!”
夏暄已习惯下人们在他跟前偶尔结巴的怪状,略微颔首,却在跨入门槛的瞬间改变主意。
抑制微弯唇角,他端起肃容找理由:“嗯……九公主不在,本宫不宜擅入,正好天气上佳,走走也无妨。”
仆从们弧惑对望:听错了?向来寡言少语的冷面太子,竟然对下人解释因由?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夏暄丝毫未意识到冷傲形象崩裂的征兆,快步前往奇石柳林。
风絮纷纷乱若丝,依稀夹杂那少女温雅柔嗓,绵绵而至,教他心绪高低起伏,千回百转。
然而少顷后,心头一沉,容色僵滞。
她……在笑?和谁聊天,对谁笑?
夏暄缓下步伐,并示意随行护卫原地待命,自顾从嶙峋假山处探头张望。
前方绿柳融融,株株挺秀;比草木更挺秀的,是两个并行交谈的身影。
九公主素雅裙裾翩跹,发绾妩媚倾髻,雪肌盈透,粉唇勾笑,婀娜身姿如笼风华;身侧俊秀男子不显山不露水,竟是四哥!
夏暄眉宇的暖意瞬即冷却。暗暗咬牙,不自知地攥紧了拳头。
这两人有说有笑,无任何停顿尴尬,自然得像老朋友?有什么好笑的?
还、还双双脸红?光天化日之下,脸红什么!
明知四哥是九公主未婚夫的候选人之一,他吃哪门子的醋?
再说了,既非孤男寡女,又不是躲藏在暗处幽会,他生哪门子的气?
但这一幕无疑碍了他的眼,硌了他的心。
纵然天光、风景、佳人美好至极,四哥五官明明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满怀焦灼,只等四哥告辞后,和九公主单独聊聊,商量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可四哥比苍蝇还烦,嗡嗡嗡个不停,从熏香手炉聊到香球、香囊,连香匕、香盛等辅助用具也不放过。
于是,离夏暄最近的几根柳条全数遭了殃,嫩叶被逐片揪下,丢弃在地。
当温风再一次抖起满园飞絮,迷朦胜雪,其中一片悠哉悠哉,停留于九公主发髻上。
魏王见状莞尔,徐徐抬手,助她取下。
夏暄登时炸开。
——之前在翰林画院,桃花瓣沾惹在她髻侧,他忍住没动手,那个场景困扰了他好多个夜晚……
四哥和她非亲非故,怎么敢如此行事!
忍无可忍,他毅然从假山后大步踏出,径直走向二人。
···
靛蓝缎子从视野中撤离,晴容正为魏王突如其来的动作而不知所措,太子清冷眉目已跃入眼帘,步步而近。
他淡淡勾唇,眼底却无笑意。
即便硬朗轮廓被晴光柔化了三分,仍无从盖掩疏远和薄怒。
晴容悄然咬唇,蜜颊红透骨,心似有一息间的怦乱。
并非因为爽了他的约,也非因和魏王私会被他逮了个正着,而是……
这一刻的太子殿下,头束青玉冠,眉目高洁深远,月白春衫未染凡尘,颀长修长,宛似仙谷中被霜雪覆盖的幽花,于无涯岁月里独立生长,从头到脚,散发着清澈纯粹之气……看上去,特别的……禁欲。
可她曾被他搂过、抱过、背过、牵过,晓得他的怀抱何等温热,肌肤有多结实,臂膀如何有力。
愣了极短刹那,晴容垂首屈膝施礼:“贺若家小九,见过殿下,殿下千秋。”
夏暄显然因她少有的礼敬而惶惑,分不清是故意装“不熟”,抑或刻意在四哥面前与他撇个干净。
“无须多礼。”他淡声发话,语调暗藏不悦。
晴容讷讷应声,寻思该如何解决眼前局面。
气氛乍然冷洌。
魏王只道弟弟端起太子形象,把柔弱少女吓倒了,连忙缓和道:“九公主,殿下他……并无恶意。”
他顿了顿,轻声劝夏暄:“殿下,自家人,何必板着脸?”
夏暄心底火气更盛:替谁说“自家人”?你俩又没婚约!三哥还连个影都没!
眼见四哥想继续方才所言,他急匆匆打断:“九公主,据闻乐云姐姐先扣留了你的女史,没照顾好,还闹出人命……”
“殿下,”魏王连使眼色,“我已就此事代姐姐道过歉,请您别再往九公主伤口上抹盐了。”
“……”
夏暄气得不轻。
敢情四哥以道歉为由,抢了他和九公主的私谈之机?凭什么?
凭什么“先来道歉”便是安慰,“迟到致歉”反成加害了?
魏王未理会他的沉默,冲晴容浅笑:“适才说到宋宣时期谢氏编纂的《香事记》,以浩博见长,荟萃前人十三本香谱的精华,又增补了《香乘》中的缺漏,添加关于食用香的品类……可谓集大成者。”
“确是如此,可惜历经传抄、重雕,流传至今的各个版本均有优劣与缺失,我赤月国盛行的琴石先生所藏的二卷抄本,估计少了三分之一。”
赤月国重武轻文,导致晴容常因未能很好承袭文化而伤神。
魏王又道:“此书,应以崔家手抄本为正本……”
夏暄耳听四哥讲述书册历史,动不动引经据典,心间火越烧越旺:这家伙!怕是有备而来?以前可没觉他话多!
偏生他对香道所知极其有限,完全插不上话,兼之名不正言不顺,更没法将四哥赶走,好气!
好不容易等四哥缓上一口气,夏暄趁机转移话题,问起晴容作画相关,以谋取一丁点存在感。
魏王在书画理论上素有涉猎,适时加入议论,还能投晴容所好,说到她先祖探微先生的《画论集》时,竟能背诵不少语录,博得小姑娘钦佩赞许,怄得夏暄几欲抓狂。
——光说不练!有种你下笔啊?看谁画得过谁?
最后夏暄迫不得已,硬生生插话,承诺为“菀柳之死”负责,会抽调一名通晓赤月国语言文字的女官,为九公主所用,更坦言,已替她安抚乐云公主。
此为事前便定好的计划,晴容自是表现感激涕零之状,郑重道谢。
夏暄温声道:“单纯表达歉意,无法令死者复生,于九公主无实质相帮,倒不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无形中挤兑了魏王。
魏王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晴容连声称谢,以丝帕拭去眼角泪花,心下却狐疑,是她的错觉吗?
太子和魏王……似乎在争宠?
···
傍晚时分,夏暄安排完狩猎事宜,屏退闲杂人员,重新铺开画稿。
他手执古松烟墨条,在端砚上细细研磨,以平定心气,却莫名静不下心。
转头见雕花门上投落一高大影子,他小声问:“是甘棠吗?”
那人推门而入,玄色武服,银盔遮面,双目萧肃,躬身行礼。
夏暄更疑惑:“不是已过了酉正了么?还没换过来?”
“殿下,是我没错。”甘棠悄声应道。
“臭小子!装模作样给谁看!”夏暄随手向他甩出一本书,无奈准头不佳,差了尺许,怒道,“你站近点!”
甘棠委屈兮兮,依言而行,见他第二本砸来依然有所偏差,干脆主动迎上,砸了个正着。
“殿下何以生闷气?”
“我没生气。”夏暄嘴硬。
“殿下最近好生古怪。”
“哪有?别瞎说!”
“您往日哪有这般注重仪容?”甘棠捡起书册,“这些年,您惜书爱书,从不乱扔,今儿是怎么了?忽然跟小孩子似的乱发脾气!”
“你才小孩子!那么大的人,还老偷吃坚果!”夏暄恼羞成怒,索性抖出鹦鹉的梦话,“……辩哥告诉我的!”
甘棠目瞪口呆:“小家伙居然告状!”
夏暄接过两本书,随意翻了翻,忽见“香”字,灵光乍现。
四哥不就读过点香道的书,还费心思背下来哄小姑娘么?
论读书,他何时比哥哥们差了?
念头刚起,他火速放下书册,绕周边书架转了一圈,发觉无关于香的学说,立即甩袖直奔藏书库。
因先一晚乐云公主居所起火,今日行宫上下忙于排除隐患,连平日无人问津的书库也不例外。见鹤驾至,余人停下张贴图纸的事务,草草藏起物料,恭敬退下。
夏暄循指引登楼,于角落处觅到有关香料、香品、香药等书卷,不管有用与否,一股脑儿全往甘棠怀里塞,直至他再也抱不住。
“啪”的一声,架上掉下十余张薄纸片,依稀是带人的场景图。
夏暄只当是书册插图,不以为意,顺手夹回书中,拉上甘棠回殿阁。
无心作画,他逐一整理那堆书,细看挟带的纸张,顿时惊呆。
画上描绘装潢华丽的居室,一青年男子衣裳半解,俯身从后抵住一赤身女子,嘴唇相对,靡丽不堪……再逐一察看其余的,方知是不同姿势、不同场合的阴阳调和双修图。
画风或粗犷或细腻,设色极艳,极俗,极撩人。
——自古先人认定,聚书多惹火,而此类图画能避鬼神,故悬吊在房屋主梁,或张贴于书库各处,令火神害羞退避,以免房屋烧毁,俗称“避火图”。
夏暄红着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偷偷藏到抽屉内,呼吸与心跳紊乱得毫无规律,隐隐然有火焰流窜周身。
唔……这哪里是什么避火图?
分明是“惹火图”啊!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get到了新知(姿)识(势)~
还差一点条件,就可以达成文案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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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椎病突发,头晕,暂时没法加更了,先不立flag啦~明天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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