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因明日举行大型狩猎活动,晴容早早歇息,未料刚入梦,便听闻孩童读书声模模糊糊传来,随她的清醒而越发清晰。
细听嗓音稚嫩中透着倔强,竟像出自七皇子夏旭?
晴容蓦然睁眼。
入目是金碧辉煌、陈设奢华的空旷的厅室,两侧墙壁前各布一盏孔雀开屏铜灯,数十片鎏金尾羽都置有灯盘,映得各处璀璨生辉。
偌大场地,仅有小七一人。
他身穿青绫居家服,有模有样地端坐书案前,摇头晃脑背诵《大学》。
怎么跑他这儿?太子呢?难不成规律更改?
晴容歪头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肚皮,再舒展羽翼,确认这次依然是鸟,但既非猫头鹰、丹顶鹤,也非孔雀或鸽子,而是一只体型较小、飞羽被剪的观赏鸟,正站在铜架子上,腿脚并无绳索铁链拴绑。
还好,不用再送信。
抖动羽毛,她展开翅膀,悄声下地,趁小七没注意,四处蹓跶。
绕至山水条屏后,赫然见太子斜斜依靠在坐榻上,手捧书册,专注翻阅。
原来,这人躲在屏风后……
晴容好奇心起,摇摇晃晃走近,惊觉他在读《香事记》,心下百感交集:殿下为彻查余家案,忙中竟偷偷摸摸研究香道?对她这小国公主不放心?
“哥,‘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下一段是什么?”小七发问。
夏暄头也不抬:“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小七继续往下念。
晴容无所事事,依稀见包裹屏风边缘的铜片被擦得明晃晃的,啪嗒啪嗒踱步而去。
“镜中”所见,她通体羽毛雪白,头脸至下颌为淡黄色,腮边有两款橘色圆斑,头顶黄色羽冠,眼睛乌亮泛红,喙呈象牙白,竟是一只外形亮丽的小鹦鹉。
“小家伙还臭美,”夏暄见状莞尔,抓起两颗松子冲她晃了晃,“来!赏你。”
晴容本不愿吃“嗟来之食”,又觉长夜无聊,壮着胆子扑腾上榻,抓起松子,笨拙地撕咬。
“哥哥在玩六叔公的鸟吗?”小七背诵声停,离座探头张望,“要不……您留着?”
“搜刮别家的小动物,却成天往我那儿塞!”
“不是我讨的,是他老人家今早非要塞给我,说是海外富商所赠。瞧它笨的,连松子也不会剥!既没辩哥聪明,又没憨憨好玩……”
晴容回头瞪他一眼:辩哥和憨憨,不都是本公主么?
“谁说它笨?它听得懂!”夏暄伸手挠鹦鹉头,“再说,脸蛋两坨腮红多别致!”
“听得懂有啥用?又不会说!”
“不会说吗?”她张嘴来了一句,不光惊呆天家兄弟,还把自己吓了一跳。
“咦?六叔可没告诉我!”小七逗弄道,“小毛鸡,再讲两句!”
晴容羽冠根根竖起,语带不屑:“难听!名字难听!”
夏暄大乐:“换个名儿,‘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叫‘嘤嘤’吧!”
晴容:殿下敢在人前喊这名字?
小七笑道:“它没反对,就这么定!”
“别借机偷懒,快背书!”夏暄催他。
小七因鹦鹉能言而兴致大发,一把将“它”抓到肩头,嘴里念念有词:“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后面我又忘了!”
夏暄搁下书,背了一小段,解释含义后复述一遍。
小七嘟嘴:“记不住!”
夏暄没好气:“无心向学!你再这样下去,连鹦鹉都比不过!”
“我才不信!小嘤嘤背两句我听听?”
小七乱揪鹦鹉头顶黄毛,激怒了晴容。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她一字不差复述夏暄所教,虽说鸟语音调有变化,却异常流畅,惊得小七目瞪口呆,更让夏暄惊喜万分。
被兄长揶揄,小七恼羞成怒:“重复十次!”
晴容气炸,索性扇动翅膀,模仿他的腔调:“重复十次!”
小七暗觉鹦鹉好玩,美滋滋托在手心,返回案前,从头开始背诵,每背一句,便要求“它”跟着念。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
晴容耐着性子陪读,顺口纠正他:“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对对对,是我记错!”小七夸道,“嘤嘤果然是只聪明的小毛鸡!”
晴容只恨鹦鹉没法翻白眼。
恰逢侧窗一阵风过,吹翻案头宣纸,小七没在意,顺手拿镇纸压住。
晴容扭头仓促看了两眼,心底猝然腾起“想把画咬碎”的冲动!
纸上为线描画稿,描绘一灰青衣裳的青年盘膝而坐,左边的金钱豹懒洋洋将前爪和脑袋搁置他腿上,而右边……则是一位素衣少女,长发披散,从另一方向依偎在他怀中,形成“豹女争宠”之局!
少女五官尚未描绘,但显而易见,构思必定缘于她上回发烧时误抱太子的举动!
姑且不谈画的是不是她,她都觉得好、羞、耻!
难不成……太子殿下暗搓搓地怀念那个拥抱?是否意味着他对她……?
正当晴容被翻滚热流搅得全身飘飘荡荡,门外忽而掠进一魁梧的灰影,却是甘棠。
“甘棠,你有事找哥哥?”小七迟疑片晌,“我出去玩会儿!”
晴容眼看他再度探手来抓,慌忙矮身,麻利钻进镂雕书匣内。
书匣带锁,小七只能干瞪眼,眼看太子从屏后行出,不敢耽搁,抢过案上两碟咸酸干果,一溜烟跑了。
···
“什么!”
夏暄听甘棠低声禀报,右手重重拍在书案上,震得文房用具齐声细响。
“定是属下和鸽房弄混了鸽子,导致传信出差错,请殿下重罚!”甘棠跪地,满脸愧色。
“重罚?本宫能怎么罚你!”夏暄眉宇全是怒气,“送去城南密卫司的密令,竟到了东府?右卫率不核实也不动脑子的?全揽头上,直接带人南下去查沉船案?如此大动干戈,打草惊蛇,能查出什么!”
甘棠惶恐:“属下亲自截回?”
“趁着他们人多走得慢,你速去!”夏暄摸出一块令牌,“不许再出岔子!否则,提头来见!”
甘棠双手接过放入怀内,躬身而退,并将门带上。
夏暄颓靡坐回圈椅,左手以拇指和食指搓揉额角,垂下眼眸时,狭长眼缝徜徉浓烈愤然。
“哥,我能进来玩么?”小七敲门。
“时候不早,你赶紧回贤妃娘娘处。”夏暄话音不起波澜,如像未发生过任何事。
小七不死心:“我的嘤嘤……”
夏暄冷声道:“你让我留着的。”
“嘤嘤嘤。”小七灰溜溜离开。
晴容仍旧瑟缩精雕匣内,侧头从花叶镂空处偷窥。
眼前青年展现过冷漠疏离,表露过温柔缱绻,显示过勇敢刚毅……独独从未有过此际的焦头烂额。
——是她的错。
她那夜为何要得意忘形地乱飞?为何不多花点时间,耐心返回寻找他或甘棠?又为何要托大,自以为回到东府,便安然无恙?
是化身花豹挡灾之事,予她超乎能力的自信和勇气?
愧疚与歉意如狂潮淹没她,可后悔也好,道歉也罢,于事无补。
她既没法用九公主的身份去安慰他,也不可能再变回那只鸽子认罪,什么也做不了。
“呜呜……”
心下煎熬,她没忍住,哼起呜咽之音。
夏暄停下动作,取钥匙开匣,见她可怜兮兮窝在书册上,遂伸出指头轻抚她的背:“钻进去,出不来?还是……我拍桌子太用力,把你吓着了?”
晴容抬头对上他温和眼神,几乎哭出声。
——殿下……能不能别这么温柔?明明是我!是我搞砸了啊!
“乖,别怕,我给你剥松子。”
夏暄挽袖探臂,觉察吃食已被人拿走,索性返回屏风后,将未吃完的全数拿来,一颗颗剥来喂“它”。
晴容无地自容,小心翼翼张嘴,只觉他所喂的每一颗,皆渗着丝丝苦涩。
她得将功补过,至少……努力做点事,让他舒坦些,而不是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安享宠溺。
于是,她慢悠悠地从匣子里爬出,吧哒吧哒来到他跟前,一侧身,直挺挺躺下,肚皮朝天而卧。
晴容:殿下,都是我的错!我要赎罪!躺平……任你玩!
夏暄先是大惊,核实鹦鹉并无不适,眉间阴云渐散。
如有一声渺茫轻叹,他长指轻触那圆鼓鼓的小肚肚,唇角弧度因指腹所及的柔软而缓缓舒展。
“我大概是被上苍眷顾的人,从小到大,每逢遇到伤感或危机,总有毛团子为我排遣。”
晴容按捺羞怯,厚颜用脑门蹭他,哼哼唧唧了须臾,张嘴念道:“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她出口的依然是《大学》里的句子,原话意指修德需先端正心意,如若心中愤愤不平,或恐惧不安,皆得不到端正。
但在此时此刻道出,莫名有了安抚警醒之用。
夏暄全当鹦鹉误打误撞,复笑道:“记性不错,你还会点什么?”
晴容生怕再背下去,会惹他怀疑,遂翻身跃起,张口叼住一竹管笔,扑腾着往墨池里蘸了点墨。
“还会写字画画?”
夏暄面露喜色,迅速为她铺好白纸。
晴容或展翅跳跃,或原地旋转,使尽浑身解数,抬笔落墨,勉为其难画下一朵简陋无比,甚至有点丑的“花”。
转头却见,太子俊朗笑容于瞬间绽放世上最明媚的花儿,教她心头怦动,战栗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被鸽子鸽了!
晴容:那我只好暂且当个有点感情的复读机,安慰你一下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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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的背的都是《大学》里的句子。
鹦鹉参考了白身玄凤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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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