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人静,天地山川顷刻静谧,湖面粼粼波光也似停止了闪烁。
晴容茫然瞪视太子,仿佛他薄唇所含的纤细手指,与她无半点干系。
甚至,完全忘了将手收回。
夕阳逆着光,为一男一女挺立的身影勾勒金边暖芒,相距尺许,指唇相连,如被施了定身术。
缄默良晌,夏暄方从唇齿间的腥甜中回神。
……完、完了!
上次为书阁角落的亲密拼尽全力找借口,已然词穷,这回他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坦白,昨夜梦里对九公主这样那样的,一时情急导致分不清梦境或现实?
太子颜面要往哪儿搁?日后在她跟前,将如何自处?
偏生她指尖柔软细腻,附在他上下牙齿之间,引诱他滋生啃噬之念。
二人立于薄暮缭绕的湖畔,动的不知是风,是柳,是心。
夏暄绯颜如烧,小心翼翼吮去柔指血迹,片晌后假装若无其事放开,还不忘翻出丝帕,为她拭净、包扎。
鹦鹉嘤嘤自始至终皆怂成球,以嘴巴叼住他的领口,不肯离开他。
他吞咽唾沫,正色道:“没、没事了,回去后最好再上点药。”
晴容杏眸圆睁,素手悬于半空无处安放,心绪如风絮翻飞,有惊,有怒,有羞,还隐约掺了极渺茫的蜜味。
他……怎能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而她,究竟该摁下羞恼,感激储君纡尊降贵“吸血疗伤”?或该出言呵斥,以免类似窘事再度发生?
“殿下,您、您……?”
跋胡疐尾,她意欲取折衷之道,试探一番,话到嘴边又不自觉红了脸。
“咳咳,”夏暄清了清嗓子,“这小家伙尚存野性,本宫自会带回去,好好教导。”
晴容暗觉他有心就此揭过,不由得暗恼:“小鹦鹉受惊咬人,乃天性所致,小九并不介意;殿下此举,有碍礼法……”
“本宫……本宫也是天性所致!”夏暄羞愤至极,脑子发热,口不择言,“我、我天生嗜血!尤其指尖血!见了就、就欲罢不能!”
“……”
晴容无言以对——这人是妖怪?难不成他认为,这答案合理到可以糊弄她的程度,还能展示他刚猛的一面?
“是我之过,既没管束好鹦鹉,还……冒犯了九公主。”
夏暄为掩饰窘迫,亲自弯腰捡起铜鸟架,将嘤嘤放回。
嘤嘤抖动羽毛,气成圆鼓鼓的毛球。
晴容料想自己昨晚的神思或多或少影响了新来的小鹦鹉,以致它极度依恋太子,乃至对她这“新主人”产生敌意。
若贸然“照顾几日”,恐怕会伤了小家伙的心。
她虚握拳头,不慎碰到新伤口,痛觉混着诡异的甜恼气息流转周身,滋味难辨,手足无措。
捂住狂跳不息的心,掩不乐眼底的嗔怨和怯赧。
夏暄既想逃离这一刻的不尴不尬,心底深处却隐约期盼再和多说几句话,不致浪费来之不易的机会。
然而眼下说正事或闲聊,均显突兀,他长眸星辉乍亮乍灭,屡屡想开口,终究欲语还休。
二人覆一身天光云影,静立于湖边老柳下,缱绻柔柔春意,与山水春色互融。
俊俏脸面羞红如熟果,谁也不愿率先打破沉默。
待远处号角声起,晴容收敛心神,回头惊觉两丈外不知何时多了个苗条青影,眉眼细细,仪表婉雅,竟是陆清漪!
“陆姐姐,我……”
“见过殿下,见过九公主!忽闻惊呼声,特来查看,”陆清漪的困窘绝不亚于二人,“但……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焦灼之情驱散她一贯的镇静沉着,补充的那句话,无异于“此地无银”!
晴容顾不上偷觑太子有何反应,羞惭得无地自容。
——被未来太子妃窥破奸情?
她、想、跳、湖!
···
是夜,营地内空旷处点起篝火千百堆,兵将们割生炙熟,开怀畅饮。
惠帝未出席,太子率领宗亲、贵族则在看台下方小酌,边谈笑边品尝烤肉。
炙烤过的鹿肉、羊肉、野猪肉包裹着晶亮而黏滑的油光,奇异香气弥漫御营,勾动在场者垂涎欲滴。
因夏皙和驸马坐到太子下首,且乐云公主没了影儿,晴容和陆清漪成女宾之首。
二人同享一张铜食案,相顾无言,各具窘色。
晴容想向太子妃的头号人选解释,可她和太子……本就处在异常微妙的暧昧中,根本解释不清!
既然陆千金只字不提,她不便大庭广众下抖出,索性一言不发,闷头咀嚼现烤的山鸡肉。
以胡椒腌入味后烤制的整鸡,鲜嫩香滑,汁水丰厚,回味无穷,她却无甚食欲。
女宾席后方一郡王妃悄声询问:“为何不见乐云公主?”
“她呀!狩猎开始时就离营,据说也没留守行宫,径直回京了!”年纪稍长者轻声回答。
“陛下还在营里,未免太……”
另一人插口:“听闻她向陛下抱怨,说是住处失火,忧心自己犯错,想去一趟北山为先皇后祈福。陛下虽更宠爱亲女儿,但对乐云公主素来纵容,再加上这理由……如何能拒?”
“不过,话说回来,”最初发问那人又道,“我听到有人传言……”
三人交头接耳,话音大多被宴乐声覆盖。
晴容侧耳倾听,依稀捕捉“九公主的侍女”,已猜出她们言下所述,无非是“小国公主把乐云公主气跑了”之类的论调。
只听得又有一人插言:“……可她前些天还得陛下重赏,今日寥寥数语即说服太子殿下释放动物……”
“陛下恩赏,是念为稳住局面;殿下定是念在她和嘉月公主的交情份上,才予以首肯,且看来日花落谁家吧!”
晴容并未回头,是以无从辨认,议论的是哪几位夫人千金。
但毋庸置疑,她此行算是得罪了一大波人。
乐云公主本人的恶劣态度兴许有一半因太子所指示,未必出自真心,但与之交好的贵女定视她为眼中钉、心中刺;而原先兴致勃勃、试图大放异彩的皇叔们,必将因狩猎的芥蒂而心生怨气……
久而久之,只怕还出嫁,她在京城的名声便遭折损。
尽管非她故意为之,可她似乎无意间仗着与太子的私交,言行太轻狂了些?
行围将持续十四天,她要怎么混呀?
正当晴容因心事重重而停杯,主台上的四皇叔忽而感叹:“三郎不在,今年狩猎全是咱们几个老骨头较劲儿,怪没意思的!”
夏皙笑道:“叔父们尚在壮年,筋韧骨强,风采不减,自称‘老骨头’,让我们小辈汗颜哪!”
“哎呀!你们几个孩子,要么温温吞吞,要么娇气体弱,想当年大……”四皇叔收获甚丰,意气风发,外加多喝了几杯酒,意兴一来,险些收不住。
闻者不难推断,他想说的是“大将军”,乃至大将军府的长公子。
太子恍若未闻,夏皙眸光登时暗淡三分。
身侧的驸马赶忙圆场,硬生生扛下四皇叔的那句揶揄:“您老说得是,子翱定当勤学苦练!”
五皇叔捋须而笑,摆出语重心长状:“殿下当年射猎准头甚佳,此次巡猎一圈,仅得一狼,有失水准。请殿下趁少壮多活动筋骨,保重贵体,别光忙着政务啊!”
夏暄素知叔父们性子疏爽,难得回京,仍惯于端长辈架子。私下闲扯时倒也无伤大雅,此际当着一众朝臣之面,借酒意高谈阔论,不给储君留情面,难免令他恼火。
夏皙原想以“政事繁忙”为太子辩解,偏偏五皇叔一来把话堵了。她不善言辞,急忙向好姐妹陆清漪使眼色。
陆清漪略显迟疑,脸颊漫过飞霞,抿唇未语。
她固然能帮腔,但众目昭彰下为太子辩驳,落在外人耳里,必然被当作她急于攀附东朝的把柄;若半句话也不替太子申辩,又太过冷漠疏离,不利于之后的交往。
觉察夏暄长眸微冷,晴容心头颤了颤。
即使恼他毛手毛脚、啃她指头,终归不忍见他被自家叔父取笑,还得面对无一人帮腔的僵局。
她既已得罪两位皇叔,也不差多说两句。
于是,在余人面面相觑之际,晴容浅酌杯中酒,淡淡一笑:“殿下贵为国本之尊,日夜勤政,首场射猎,一箭击杀野狼,实属可贵。想来之所以没多猎杀,是想留着给诸位一展身手罢了。”
她这话原是无可厚非,未料四皇叔不好再针对太子,改将话锋转向魏王:“四郎也是,别一天到晚对着书画卷册,没点精神气!”
这下不仅魏王尴尬,连晴容也觉狼狈,仿佛是她那番话害皇叔转移话题,招致四皇子无故受牵连。
“魏亲王龙跃凤鸣,雅人深致,和赵亲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恰恰是天家的佳事美事。”
魏王谦逊客套,遥遥向她举杯,眸底欣然之情不言而喻。
夏皙原本听她夸赞魏王,心怀不悦,但细味话中含义,明显没落下不在场的赵王,等于双双捧了兄弟二人,遂喜笑颜开。
众人把酒言欢,觥筹交错,酣畅淋漓。
唯夏暄停杯投箸,刚为晴容的维护而心花怒放,马上因她赞许两位哥哥而酸涩抓狂。
凭什么?凭什么夸那倆夸得那么好听,却只说他“日夜勤政”?
他明明优点一大堆,就没别的值得她夸口?
···
从夜宴返回营帐,晴容后知后觉一事——她奔忙整日,似不觉劳累。
想必停服含芄兰籽的丁沉煎丸一段时日后,肺、脾、肾三脏的失调之症大为改善。
为装作不曾觉察端倪,她决定命人换回返梅魂香,再假意服食药丸,对外呈现病弱之态。
正好,她急需减少露面,免得惹是生非。
帐中陈设配置不比行宫殿阁,晴容以此地盛产的桃梅干瓣泡了个香喷喷的花瓣澡,便早早更衣歇息。
馥郁甜香中,她恍然入梦,立即被太子近在咫尺的沉嗓惊醒。
“让你罚站,你还敢偷懒打盹儿?”
晴容蓦地一哆嗦,睁开睡目,撞进了夏暄佯怒的眼神里。
毫不意外,她又进入小鹦鹉嘤嘤的体内。
……罚站?太子这是闲得慌吗?居然半夜惩罚一只鸟?
夏暄勾起食指,郑重其事敲了敲鹦鹉的脑门:“知错了吗?”
晴容一脸懵逼,偷吃?抓破书册?毁掉他的画作?
她歪头打量太子,唔……衣服脱一半留一半,准备沐浴?
夏暄一本正经教训:“你,坏嘤嘤,啄了九公主!爪子,伸出来!”
晴容不明所以,憋屈递出左爪,遭他手中小木棍轻轻打了一记。
“……”
晴容内心狂吼:太太太过分了!为何要这般对我!嘤嘤咬破我的手,到头来受罚的……竟然还是我!
啊啊啊啊!气死人!
夏暄并没打算轻易饶恕她:“换一个爪爪。”
晴容赶忙藏进羽毛里,倔强顶嘴:“不要!”
夏暄啼笑皆非,闷哼一声:“罚你……下回给她背诗、画画、唱曲子!”
晴容又好气又好笑:昨儿是本公主逗殿下玩儿,换作它,理你才怪!
夏暄收起小木棍,横睨她一眼,如怨,如怜,无端酝酿几丝窃喜与羞惭。
晴容自然而然记起他含吮她手指的那一幕,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翻涌复至。
却听太子喃喃轻责:“小坏蛋!我都舍不得碰她一下,你倒能耐了?”
说罢,手指毫无征兆地戳了戳她饱满的额头,随即步向屏风后。
晴容被戳他得晕乎乎的,许久才勉为其难回过神。
……等等?!
他方才说的是,“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嗯,某人无意中非常隐晦地表了个白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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