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灯影幢幢,将太子宽衣解带的影子投射于白绢屏风。
随着线条渐趋硬朗,晴容·嘤嘤赶忙低头捋毛毛,却因其衣裳摩挲声、沐浴舀水声而周身发热。
“舍不得”,算是几个意思?
不舍?很爱惜?不忍放弃或离开?不愿使用?不肯割舍?吝惜?
她忽而疑心自己读书太少,导致无法理解太子那句话的含义,却又从中嗅出一丝半缕的暧昧迷恋。
——太子对她,好像是有那么点……小想法?
尤其那次藏身书架之侧,他以唇贴着她耳廓低语,用手挑起她下颌,乃至俯首贴向她的每个细小动作,皆传达超乎君臣之外的微妙情愫。
更别提“啃指头”的离奇举动。
鬼才信他“嗜血”!
当时她震惊且羞赧到了迷惘的程度,现今回想,反倒品味出惶然、怜惜与心疼。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她确信,他对她的在乎,超出想象。
她此前多次变成他身边的小动物,由枝头鸟到怀中兽,从各方面观察他、了解他、理解他,再加上对英俊男子若即若离的暗慕、对位尊者的敬仰悲悯,诱发心间悸动,尚可说得过去。
而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瞩目,从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围绕;和她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图她什么呢?
图她有一半赤月国血统?图她为青川先生的弟子?能辨识香料的鼻子?
八成是她过度自信,想歪了,想岔了,想错了!
晴容·嘤嘤不熟练地抖着羽毛,被身上甩出细碎小绒毛和羽粉激得连打喷嚏,忽闻帘外守门侍卫招呼“甘护卫”。
与此同时,太子“嗖”声离水,似是扯了块软巾,两三下擦干身体,迅速穿裤裹袍,才慢慢从屏风后行出。
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水汽未散,湿答答的,脸也莫名赤红。
“甘棠,进来。”
门帘一掀,那蒙了半张脸的高大身影躬身而入,向他毕恭毕敬行礼,随即不停打手势。
晴容·嘤嘤满脸茫然,目不转睛盯着那双舞动的长手,总觉哪里不对劲。
太子神色愈发冷淡,长眉紧拧片晌:“这两日辛苦你了,早点歇息吧!营中守卫森严,夜间不必当值。”
甘棠作揖而退,竟完全未开口说过半句话。
晴容一直搞不懂甘棠的官职,像是暗卫,却又时常公然出现人前。印象中,东宫设置虽庞大,却无此特殊岗位。
若说是“护卫”,显然属于特例。
这人武艺绝不亚于鱼丽,年纪也不大,为何无时无刻蒙着脸?为何人前从来不开腔?就连在小七面前也不吭声?
而太子往日对他嬉笑怒骂,此际少了亲切热络,添了客套疏离……晴容踱步于铜鸟架上,忐忐忑忑,用鹦鹉鼻子对着甘棠离去的方向一顿猛嗅,冠羽瞬间舒展。
果然!有蹊跷!
···
帐内恢复寂静。
夏暄徐徐解下包裹在外的大氅,脸色未见缓和。
当帐外内侍端来吃食、收拾浴间时,他盘膝坐在榻上,默然将糕点掰开,却因沉思,迟迟没往嘴里塞。
小鹦鹉嘤嘤从架子扑腾滑落,屁颠屁颠冲来,以毛茸茸的小脑袋笨拙蹭他手腕,眼神疑惑又带点抚慰。
他料想爱撒娇的小鹦鹉嘴馋,没再计较它的任性,投喂完毕,命仆侍另行安置,随即灭了烛火,躺卧床榻。
黑暗与安静,有助于他理清思路。
如今,香料走私案查到最关键的一步。出人意料,涉事富商一夜间举家“自尽”,投井的,抹脖子的,上吊的……男女老少五十多人,明摆被灭了口。
偏生这家人与齐首辅夫人的娘家、和赵王母妃娘家皆相熟,却又无直接证据表明是二哥或三哥母家族亲教唆所为。
线索到此断裂。
最不想敷衍了事的一桩案子,模棱两可,只能暂且按下。
于夏暄而言,与其让他相信憨直的三哥出谋划策倒腾这些,不如反思,二哥是否会为“储君旁落”一事而忿恨。
毕竟,人所共知,当年遭其折辱、羞愤自杀的安贵人,确是先皇后余氏的远房表妹。
二哥被贬,最直接的受益人,是他这个嫡出的五皇子。
就连继后齐氏,也因极力袒护儿子,遭到惠帝呵斥、冷落,空掌凤印,再无恩宠。
世人常艳羡皇家权贵无限,殊不知这亮丽光鲜的景象背后,有多少强颜欢笑,有多少欲诉无人懂,又有多少笑里藏刀、尔虞我诈。
夏暄自幼藏身于长兄优异的光芒底下,甘愿当个自由自在的富贵闲人,是以小心隐匿自身的聪慧,只等成年后前往封疆,拱璧国土,尽己所能,守卫家国。
只因他一直心知肚明,哪怕生下来便贵为皇子,无需寒窗苦读、血洒疆场挣功名,即可身居高位、安享富贵太平,但殊荣落在头顶,相应的责任和义务则时刻压在肩头。
地位越高,所要付出和承担的,也越多。
他有他的觉悟。
但兄弟们,却未必。
···
次日,旌旗猎猎,军马踏踏,声势撼动山野。
行猎活动中,上午为太子带领宗亲策马入林猎取野兽,分颁群臣扈从;午后是自主射猎,将士演练阵法;晚上一律为篝火庆功宴飨会。
晴容存心称病不出,索性连热闹都懒得看。
她夜间偶尔会变成嘤嘤,看太子批阅公文、辅导小七功课、提笔作画、发呆傻笑……有时彻夜相伴,有时没过多久便返回人身。
一连数日,除夏皙探望过两次,无人滋扰。
起初,晴容为耳根清静而舒心;久而久之,越觉无所事事,浪费生命。
待到狩猎的第五天下午,她实在憋不住,决定以“呼吸新鲜空气”为由,携同鱼丽溜出营帐。
未料,迎面撞上了陆清漪。
陆清漪如常青裙简洁淡雅,只领了一名侍婢,手捧新采的海棠花和锦盒,微笑问候:”许久未见九公主,今儿与姐妹们踏青,遇海棠浓艳,摘了几枝,愿韶光伴病榻,宽泰安处。”
“陆姐姐有心了,我闷得慌,正想转悠一圈。姐姐若得空,不妨陪我走走?”
晴容好不容易穿戴整齐,自是不欲窝在小小营帐内,觉察陆清漪态度和以前没两样,干脆邀她一道。
陆清漪眼看她神清气爽,并无病恹恹状,欣然挽她胳膊同行。
晴容不愿带陆清漪到环植老柳树的湖泊一带回忆太子“吮指”的靡丽场面,宁愿绕道东行,遂信步出了外城的木栅栏,向五里外的保翠山行宫走去。
沿途桃花灼灼,粉杏点缀,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柔风勾惹深浅交错的花海,抖落纷纷扬扬花瓣雨,落了佳人满头满襟。
晴容与陆清漪前段时日常作伴,各自钦佩对方的才华,原有深交趋势。
至少,晴容虽暗觉自身对太子动了异念,依然对陆清漪抱有衷心祝福。
直至被逮了现行……
如若她单纯是个异国公主,来大宣京城只作访问,倒也无妨。
偏偏身负联姻重责,却暗中“勾搭”未来小叔子、千乘之尊的皇太子?嗯……不光在某位未婚夫人选的眼皮子底下,更在太子妃头号人选的面前?
往后要真成妯娌,再辩解就来不及了。
于是,晴容硬着头皮,艰难启齿:“陆姐姐,那天殿下所养的鹦鹉咬伤我,才屈尊安抚两句……”
“殿下和九公主的事,何需向清漪解释?”
“可……报给陛下的三位太子妃人选,你不仅是首选,且和太子殿下相识多年……”
陆清漪淡然而笑:“如九公主所言,是‘人选’,圣意未决,清漪不过是无官职、无封衔的官家女子,论位份,论尊卑,远在九公主之下,您真不必谨慎至斯。”
“话虽如此,”晴容尬笑,“我敬佩你的才情和通达,也真心视你为友,不应欺瞒于你。”
“九公主多虑了,”陆清漪眉眼沉静,如波澜未惊,“知您以义相合,展切偲之诚,清漪感激不尽。”
晴容素知她温雅平和,却难以辨别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
陆清漪顿了顿,复道:“上回夜宴,席间曾闻郡王妃和几名千金私下妄议九公主,她们多半和乐云公主深交,时常附和尊者,更甚者信口雌黄。奈何清漪人微言轻,不宜面斥,还请您莫介怀。”
晴容苦笑,不由得记起太子曾说——世上的人和事,称赞的好话说尽,仍是徒托空言;攻击排斥的坏话,用不着半句就能坐实。
她介怀与否,压根不重要。
二人改口聊起近日狩猎趣事,陆清漪只说到每日流程大抵相类,无非猎物品种略有变化云云。
闲谈间不知不觉抵达行宫,守卫自然不敢阻拦,由着她们四处闲逛。
穿行晚春花间,陆清漪为照顾“日弱多病”的晴容,就近寻了溪畔歇息。
晴容只觉风景似曾相识,待目睹雌雄孔雀优雅踱步,才想起是太子初抵行宫当晚举行宴会的桃李清溪。
那阵子,她明明提前离去,入睡后却成了蓝绿孔雀,亲耳听见太子说,和她的交往“无关风月”,又听闻夏皙对驸马的醉话……
重临旧地,感慨如落花明灭翩飞,繁华梦散。
收敛神思,晴容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被灌木丛中的怪树吸引。
日光掩映下,大树枝叶上翘,密集形成倒伞状的树冠,灰白树皮光滑却有血色树汁渗出!
她总算想明白,那天晚上为何曾觉此树眼熟。
——像极了余晞临用勺抠挖红色汁液的那棵!
只是这一株年份更久,兼之地栽,枝繁叶茂。
是药材?有何功效?
她按捺不住强烈好奇心,假装东转西绕,挪步而近,趁陆清漪和鱼丽等人自顾赏花,偷偷用手掰下一团刚凝固的“血块”。
拿捏半晌,软硬适中。她细嗅无香,遂送至唇边,以舌尖轻舔一小下,微涩。
按理说,无毒吧?
意欲尝个真切,不料整块放入嘴后,又苦又酸,又麻又辣。
什么鬼!难吃死了!
余公子半夜躲在庭院角落吃这玩意,真是有病!
但周围有人在,她若直接吐出,反而惹人注目,只好苦着脸,勉强咀嚼吞咽。
心里已咒骂余疯子一百回。
历经各种挣扎与苦闷,晴容终于解决掉那团树汁,暗搓搓如小狗似的吐舌头,以缓解麻痹感。
不经意转头,却见一挺拔青年立在丈许外的杏树侧。
头戴彩缨凤翅盔,一身鱼鳞银甲戎装,正是太子殿下!
飘飞花雨显称他容貌英朗,仪姿昂扬,气派非凡。
唯一与其轩昂之感毫不相称的,是那惊呆了、合不拢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叮——您已获得重要装备。
太子:原来媳妇好这口……(⊙o⊙)
晴容:偷吃奇怪东西被人逮住了怎么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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