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夏暄深感晨光太过烫灼,烧得他面红耳赤,心焦体躁。
兴许因此刻衣带松散,或者因方才险些冲口而出的心声,更可能缘于……昨晚残存的记忆。
——他,借醉,把她抵在树下,下嘴,亲了。
虽然,没搞明白……到底亲对了没。
但那神魂俱震之感,前所未有。
鼻唇碰触的柔软细腻,以骇人的滚热燎起流火,身心为之癫狂。
如今酒意彻底散去,他暗为失控的唐突而羞惭,又压抑不了乱窜的小小得意与绵长甜蜜。
可九公主早早来寻,是要兴师问罪,讨个公道?
他如何解释昨夜的冲动?又该如何承担?趁机把话说开?
坦诚相对后,他们该怎样处理目下的奇诡局面,以及“未来叔嫂”的关系?
名份本就让他伤透了脑筋,余家一案未查明,他这储君之位始终难稳坐。
故人至亲不能舍弃,她亦如是。
尴尬对视片晌,夏暄放脱了弟弟的耳朵,手悬于半空,竟不晓得该捋头发,还是整顿歪掉的衣襟。
小七孩童心性,最耐不住沉默,率先开口:“九公主姐姐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哥哥这儿?”
晴容窘然一笑,盈盈施礼:“昨夜赴宴,小九不胜酒力,回营帐后未能亲迎殿下赏赐,特来谢恩、请罪。”
夏暄微怔:这算是不和他计较?大度通融到此境界?说不过去啊……总不会,彻底将他的行为忘个干净吧?他的存在感这么微弱吗?
为掩饰未露于人前的随意,他收敛惊诧与呆滞,长眉微凝,淡声问:“九公主言重了。”
晴容对上他疏离目光,一时难辨是恼她不请自来,抑或故意假装不熟络。
大抵兼而有之吧?
“冒昧前来,打扰殿下指导小郡王,小九这就告辞。”
夏暄神色稍缓,原想和她多聊几句,至少该为先一日的莽撞无礼而致歉,但当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应当众牵扯不清,只得说出类似嘱托的废话。
“嘤……鹦鹉就有劳九公主了。”
晴容唇角微勾:“是,定不负殿下之托。”
小七后知后觉,瞪眼道:“鹦鹉?是我的嘤嘤吗?”
“九公主救你于危难,赠予她一只小鹦鹉已嫌礼轻。你身为郡王,动不动乱嚷嚷,成何体统?”
夏暄语气淡然,不怒自威。
小七委屈:“九公主昨日仗义相帮,小王由衷感激,只是……”
夏暄朗目幽幽一瞥。
“没什么,”小七立马改口,扭头对夏暄道,“哥哥,替我再找找憨憨呗!”
若周边无侍卫仆役,夏暄真想一把抓起弟弟,反手丢出栅栏。
晴容觉察护卫窥探,料想再耗下去,太子殿下辛苦打造的“孤傲冷漠形象”定要大大折损,遂礼貌辞别。
夏暄犹自只能维持半生不熟、半冷不热的态度,仿佛对她的来去无动于衷。
随行的鱼丽向他甩了个极其的复杂的眼神,既带忿然,又含不屑。
夏暄未予理睬,不料小七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哥哥,那侍女瞪你干嘛?还有……九公主为何不问‘憨憨’是谁?我还想着跟她聊一聊我的憨憨呢!”
夏暄瞬间冷面,伸手揪住他耳朵,将他拖回营帐。
——少说两句,会死人啊?
···
是日下午,大队人马离开营地,回行宫小住。
也许因太子身旁无瞌睡的小动物,接连这两晚,晴容并未经历魂灵转移,轻松畅快之余,又似隐隐约约弥漫淡淡寥落。
她白日与夏皙、陆清漪等人东逛逛、西转转,如往常一样,无任何机会与太子会面;但少了夜里的相伴,她忽然开始担心他的安危、关心他的起居饮食是否合理,乃至忧心嘤嘤不在,他会不会寂寞……
无情无绪,恹恹欲睡,茶饭懒吃,丹青慵绘。
至于曾有过的离奇梦境,因醉后感官错乱、记忆模糊,兼之再未发生过,她逐渐没往心里去。
松茸什么的,真的……是梦,对吧?
她大概受余叔的影响,夜梦偶有奇思妙想,梦见水下长蘑菇之类?
到了三月末,浩浩荡荡的队伍返京,晴容反倒紧揪着一颗心——有些事,有些人,终究得去面对。
抵京次日,她备上厚礼,亲去乐云公主府,为“侍女先污损大公主衣裙,后焚毁殿阁”的过失而正式赔礼道歉,却被告知,大公主尚未起床,请她先到西苑的小楼等候。
当朝以东为尊,让客人到西边等候,等于公然轻视。
赤月国亲随面泛怒色,脾气不好的两三人几乎要当场发作。
晴容依旧保持委婉姿态,只带了性情最恭顺的桑柔入内,但见府中碧水层层环绕,四处花木葱茏,楼阁气派不凡,曲廊贯通,极尽奢华。
随管事和嬷嬷兜兜转转抵达某处偏僻院落,晴容一眼瞥见竹丛下一挺秀身影,月白素缎长袍,领口与袖缘缀墨灰色精绣滚边,又是令人心痒的清心寡欲之气。
尽管猜出他可能会到场,心仍旧不免颤。
她示意桑柔原地待命,随即跨过门槛,莲步依依前行。
那人闻声回眸,神情如常冷峻,朗目与嘴角已不自觉弯起笑意。
唔,予她一种……偷情的错觉。
“殿下……”
她正要福身行礼,太子扬手制止。
“私下不必整这些虚礼。我今日过来,一为印证此前推测,二怕九公主和乐云姐姐不熟悉,许多话未必能沟通顺畅。”
“谢殿下矜恤。”
晴容按捺时断时续的赧然,再一次提醒自己——赵王归京在即,太子和她之间……从今往后仅剩公事,也只能剩公事了。
她转目打量房门紧闭的屋子,见夏暄挪步而行,当即亦步亦趋跟随。
推开雕花木门,绕过水墨四条屏,外间空荡荡无家具,唯独正中的黑檀木椅上坐着一名女子。
她发髻歪塌,瘦削脸庞上残妆混着灰土,难辨本来面目;一身淡绿裙袍破烂带血污,依稀可辨是行宫宫女的衣裳。
细看她手脚受绳索束缚,再轻嗅屋中无异香,晴容稍感心安,淡然而笑。
“菀柳,许久不见。”
菀柳抬起头,两眼无神,幽幽的道:“见过殿下和小公主,请恕小的无法起身礼迎。”
夏暄对屋角的两名带刀护卫使了个眼色,二人犹豫半晌,躬身退下。
晴容见状,唯恐太子无人相护,连忙斜挎半步,挡在他跟前。
夏暄展臂一拦,莞尔道:“不妨事。”
晴容虽未就菀柳的事与太子沟通过,但凭借泄露的端倪,已大致推断出整件事的来因去果。
——当初赶赴行宫路上,乐云公主奉太子之命,让武侍以微小暗器令菀柳摔倒,再伺机扣押;然则菀柳早已对上峰透露自家公主的行踪,故而晴容和太子辨香认料当日遭到截杀;菀柳的同伙潜入行宫报信被逮,菀柳深知事败,事前弄死了送饭的宫女,调换衣服,放火烧尸。
万万没想到,一切尽在乐云公主的掌控之下,她将计就计,不光抓获菀柳,还把枉死的宫女送回给晴容,更以暴怒掩盖事实,将上上下下瞒了个严实。
晴容犹记收到焦尸时,一众仆侍何等震悚伤心!就连回到京城行馆,桑柔等人得悉消息无不难过落泪。
“菀柳,大伙儿皆因你的‘死’而不好受,可见你有多得人心。不如说说看……受何人指使,目的何在,或许殿下和我会念在你迷途知返的份上,让你死得痛快些。”
她淡定且冷静,与纤弱柔嫩的外表极不相符,既教夏暄讶异,亦令菀柳眸色一寒。
“小的……无可奉告。”菀柳话音带颤。
晴容哂笑:“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屈尊至此,乐云公主大发慈悲,留你性命多日,你便只有‘无可奉告’这四字?”
菀柳垂首不语。
晴容闷哼一声:“我自问待你不薄,信赖程度甚至不亚于小鱼姐,实在想不出你中途叛变的理由……是谁这般深谋远虑,将你安插在我身边?”
“是,公主的确待我宠信有加,事事倚重,”菀柳深吸一口气,眼底模模糊糊泛起水雾,“可我……可我……”
晴容蹙眉:“你有把柄在人手里?家人遭受胁迫?你肯说,我自会尽力让你无后顾之忧。”
“菀柳自知无言可辩,请公主赐小的一死。”
一直默不吭声的夏暄突然冷笑:“事到如今,你哪来的脸,敢对九公主提出请求?”
“回殿下,若非小的心存感激,公主未必能站在您身侧。”
菀柳似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语调暗藏锋锐。
夏暄眉宇间腾起火气,晴容适时轻摇他袍袖,以示劝抚。
他低头直视她柔软白皙的小手攀住月白素缎衣袖,相映生辉,莫名教他气恼全消,甜到心底。
晴容悄然松手,平静凝望菀柳:“你当然有无数次下手杀我的良机,可为何只在丁沉煎丸内加入芄兰籽,好让我咳喘多日?而又是什么事,能让你对微服私访的殿下用毒?”
菀柳微微一怔:“你们……果然看穿了。”
“多亏你亲自动手,也多亏殿下慧眼如炬,我才从你对香丸子过分在意而想到你头上。”
“殿下和公主肯容小的活到今日,无非因为香铺子撤去,无迹可寻,对吗?”
夏暄脸色微凝。
诚然,他撒出去的网逐层收拢,有用的、确切的信息并不多。菀柳这个大活人,成了他们确切而渺茫的希望,偏生此人狡猾、隐忍,不露痕迹。
菀柳鉴貌辨色,涩涩而笑,咬牙道:“那……我便安心了。”
夏暄满心旁敲侧击,忽听她嘴里磨牙声更清晰,恐她对二人不利,急忙护住九公主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梁上一道高大黑影落下,快如闪电,挥掌拍向菀柳!
“别、别杀她!”晴容认出是甘棠,登时花容失色。
甘棠动作微凝,收回未击落的手,转而冲夏暄摇头。
晴容愣了极短一瞬,挣开太子抢上前,目睹菀柳满嘴黑血,不由得胆颤心寒。
——原来,她牙里竟藏有死士之毒;而甘棠想要阻止时已然太迟。
菀柳两颊黑气涌现,眸子无端糅杂几许温情,定定凝视晴容,气若游丝。
“小公主……主仆一场,我下毒,是在保您的命。您、您不该来宣国,更不该……联姻……”
话未道尽,头一歪垂,呼吸停止。
“你说什么……你、你给我讲清楚!”晴容直扑而上。
夏暄慌忙伸臂拦住:“别去!小心染毒!”
“我来大宣得罪谁了?我与宣国亲王联姻,得罪谁了?”
晴容惊怒交集,意欲拨开夏暄,遭他死死搂住,半抱半推绕开四条屏,用力抵在虚掩的门板上。
她全身细颤,泪水盈眶,嗓音嘶哑:“殿下!我赤月国乃真心实意,与大宣缔订盟约,绝无二心!您千万别误信小人谗言!”
夏暄居高临下,双手捧起她的脸,以大拇指拭去她眼角泪花:“没事了……我不会多想,别怕。”
晴容大口喘气,惊觉围绕的全是他特有气息,方知彼此呼吸相闻,顿感这一幕过于熟悉。
似在被她遗忘的时刻,曾有一刹那,唇上如受落羽触抚。
心挣脱身体的桎梏,从发梢到趾头,皆麻酥酥地漂浮于云端。
不知冷暖,不知浮沉。
晴容蓦地瑟瑟一缩。
“嗯?”夏暄顺手替她拨开翘起的发丝,柔声问,“怎么了?”
晴容心慌意乱,眼眶泛红,轻咬檀唇,悄声嗫嚅:“殿下……亲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欸?媳妇反射弧好长啊…感觉我白亲了!
晴容:(⊙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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