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一众仆从,晴容不敢吱声。
顺太子搀挽,她轻提裙裳,从后方登车,坐到余家叔侄对面。
搞不清是春末夏初天气渐趋炎热,抑或那人长指点燃心底炙灼,驱使她周身融汇暖烘烘的燥火,红意透过薄施脂粉,于颊边起起落落。
眼看太子笨拙放下车帘,随崔简兮落座车尾,晴容索性借路途颠簸为由,让他倆往里挪。
车内被密密层层遮挡,幽暗且沉闷。
余晞临第一眼扫向这名“男仆”时,并未认出其身份,直至对方堂而皇之与九公主同坐、向自己颔首招呼,那双朗眸难掩复杂……他才从熟悉五官中辨别是何人,霎时目瞪口呆。
余叔在等待过程中昏昏欲睡,依稀瞥见多了人,迷迷糊糊腾出空位,嘴里念叨:“小晴容啊!怎么还不……?”
余晞临立马回神,急忙伸手捂住叔父的嘴。
余叔记起事前叮嘱,乖乖噤声,紧闭眼睛假寐,不等队伍启程,人已入眠。
弱光下,夏暄一言不发端量久别的亲人,眸子波澜起伏,如怜,如惜,如愧,如憾。
或许因着装太过朴素,大大削弱他监国储君的盛气,无端给人温和亲民之感。
余晞临与之对视片晌,阔别数载的猜忌愤恨无声无息淡去不少,取而代之却有微妙难言的愧歉。
无人能看透,这份诡秘的愧与歉,究竟源自何时、何事。
离城后,郊野清风自帘幕缝隙渗透而入,缓缓冲淡表兄弟间的冷默。
余晞临勉为其难对夏暄略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合目养神。
崔简兮见状松了口气,向两位尊者垂首致意,转而撩开一小截帘子往外望。
晴容与夏暄并坐一侧,相顾无言。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人随之颠簸细颤,心亦如是。
···
接连两夜,晴容因钻研香料,几乎没怎么睡,本该困倦难耐。
如若仅有天真憨厚的余叔和冷若冰霜的余晞临在场,她兴许可借机眯一小会儿;但身侧坐着冒充仆役的皇太子殿下,肩臂相距数寸,时不时因马车摇晃而相互摩擦……她整个人精神紧绷,睡意全无。
途中时间尤其缓慢,夏暄屡屡转头看她,欲言又止,终究没忍住,悄声打破僵局。
“九公主,本宫有一事请教。”
“殿下请说。”
晴容听他态度严肃,悬在半空的心勉强落回原位。
万万没料,他一本正经的问话竟是,“方才小舅舅所唤,是九公主的芳名?”
“……!”
晴容险些以为幻听了,对上那隐隐透出兴奋而执着的眼神,只想打他两拳,然后直接跳车。
——说好的,宣国乃礼仪之邦?堂堂太子,当面打听姑娘家闺名?
“回殿下,小九未抵大宣时便遇上余叔,故而按照赤月国风俗,对长辈及朋友以小名自称,还望殿下别见笑。”
“所以,你的名儿是……?”
“殿下!”晴容贝齿轻咬唇角,水眸羞愠交叠,独独映着他的轮廓。
“他喊的不是‘殿下’,而是……‘小晴容’。”
夏暄假装淡定自若地纠正。
他一直没好意思打听九公主名讳;此时乍然听小舅舅无意间透露,再努力维持庄容正色,亦无从掩藏心花怒放之喜。
见晴容俏脸绯红欲滴,双手不自觉将裙带拧成麻花状,他有心逗引一番,徐徐贴向她耳侧,按耐啃一口的冲动,小声询问。
“是哪两个字?画意诗情的‘情’,出水芙蓉的‘蓉’?情蓉?”
晴容半边脸遭他暖热呼吸轻摩,外加与她名字同音的二字落入耳里,柔柔缱绻三月风,羞得她连否认的言辞也无力编织,只能拼命摇头。
脑袋一晃,脸蛋正正撞上他温软唇瓣!
还因车马晃动而收不住势,连碰三下!
这、这这……!
晴容如被施了定身法,两眼呆滞,僵坐如石雕。
她唯一能做的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毕竟,是她主动触碰的他,仿佛逼着他……亲她。
夏暄被她羞颤颤的模样逗得大乐,蜜意流转全身,快要甜齁了。
要不是车上还有其他人……咳咳。
眼见她竭尽全力装糊涂,他干脆继续“猜”错:“莫非是——架海擎天之‘擎’,欣欣向荣之‘荣’?擎荣?”
“不对!”晴容委屈嗫嚅,“我、我哪驾驭得了如此霸气的名字!”
“这倒奇了,总不可能为‘息黥补劓’、‘狐裘蒙茸’的‘黥茸’吧?”
他趁机偷偷多唤她一回,心下小得意跳跳突突。
晴容恼羞成怒,以手肘撞开他:“黥,为墨刑!以刀刻凿人肤,用墨涂之,永不褪色!谁会用这样不吉利的字起名!殿下存心欺负人!”
“也对,”夏暄摆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状,“想来,应当是‘静夏平暄心,暖日湛晴容’的‘晴容’。清丽明朗之容姿,确实很适合九公主。”
晴容两颊如烧,细颤话音掩不了羞赧:“请恕……小九孤陋寡闻,未曾闻此诗。”
夏暄竭力抿起嘴角弧度,字字清音。
“嗯,后面两句是——归来行踟蹰,花影意朦胧。”
晴容暗觉不对劲:姑且不谈她一句没听说过!细品前两句,居然包含“夏暄”和“晴容”?哪有那么巧!
“敢问殿下,出自哪朝、哪代、哪位大家之手?”
夏暄眉眼含笑:“本宫,记不得了……”
他可不想招认,是那个姓夏名暄的家伙,获悉意中人之名后即场发挥、随口而编的“诗”。
反正,她一向玲珑剔透,何须他点破?
他回味唇上淡淡胭脂香气,她极力摒除脸颊的酸麻……各自缄默,各自羞臊。
车内不同寻常的静谧让余晞临悄悄睁开一线眼缝。
瞄见表弟暗自弯起的唇,与九公主脸上密布的绯霞,他若有所思,重新闭上眼。
···
晴容此行,主要协助余家叔侄绕开各方耳目,掩护他们往西山见一个人。
夏暄不愿大张旗鼓出城,故而在崔简兮安排下,和数名侍卫乔装随行人员,沿路相护。
抵达山林深处,晴容下令沿溪歇马,找了个理由,让太子、余叔、余晞临和崔简兮四人脱队离开。
余晞临藏起拐杖,强撑着独力行走,加上简单易容,未引起旁人留意。
晴容再好奇,再疑惑,始终未开口相询,这三人兜兜转转绕一大圈要见的“孩子”,到底是何身份。
昨日崔简兮和余晞临对话中,提及“血脉”和“传言”。
正是这一关键人物,令态度强硬、坚持不见太子的余晞临瞬间选择屈服。
据她所知,余晞临非余大将军的嫡亲骨肉,而是某位余姓同袍的遗腹子。和余皇后同宗同源的所有余姓族亲,早于三年半前化作枯骨。
难不成……余大将军藏有私生子?
晴容暗为自己过分大胆的揣测而羞耻,确认太子等人远离此片区域,才悠哉悠哉沿山道上行,前往已有数百年历史的虚明庵。
虚明庵曾是前朝皇家嫔妃皈依所在,后历经国姓更迭,时局动荡,逐渐淡出京中士庶视野,成为真正的清净地。
正因路远偏僻,来往人员稀少,庵中师太们于漫长岁月积淀中,将各类香料的研制发挥到极致。即便扶弥师太与世无争,其精妙绝伦的香道仍难被深山老林遮掩,自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名扬天下。
以前,晴容听恩师玉锵谈到,一度不远千里奔赴京城、请教扶弥师太的经历,以及西山香客漫山遍野的热闹场景,眼光潜藏无限向往。
然则此刻身在山中,放眼望去,除她这队人马,连寻常山民亦没影没踪。
是太子殿下先前命鸽子传信所致?按理说,“清场”举动更惹人注意。
当下,她顾不得杂七杂八的念头,诚心诚意于灵前祭奠扶弥师太,并以“玉锵之徒”的名义,向庵中众尼奉上布料、器物、香油、吃食等,更问起日常琐事。
师太们见她年纪轻轻,气质优雅雍容,待人礼貌,无不对她回以礼敬,坦言告知,扶弥师太座下并无天赋异禀的弟子,过世后的这两年,事香者不再长途跋涉而至,唯少数旧友在师太忌日登山上香。
晴容环顾四周,只见庵寺年久古朴,却维护良好,且吃穿用度未显颓气,想必山高路遥未阻挡情义,心中安慰了几分。
她只留鱼丽同居庵中香客居所,命其他仆从入住一里外的客院,以免扰乱庵中清静。
傍晚用过斋饭,太子和余家叔侄那边迟迟无音讯。
晴容料想甘棠虽没露面,自会时时刻刻紧密护住夏暄,兼之同行护卫已暗中清除附近隐患,遂安心阅读扶弥师太所留手书,意欲从中寻获幻香的知识。
然而,扶弥师太持身端正,香如其人,处处显露渊博沉稳雅正之味,不沾染一丝邪气。
晴容边看边思索,心绪愈发沉静,竟忘了最初目的。
山间夜静,风停时,整片庵堂一片沉寂,就连更漏中绵绵如春雨的水滴声亦清晰可闻。
掩卷沉思半晌晌,她决意携鱼丽到院外散步。
月初不见朗月,墨色穹顶缀满闪闪烁烁的星,既带璀璨辉煌,又不失沉敛清贵,让她们寻回赤月神山的亲切感。
师姐妹聊起山中年月,也说起恩师,遗憾鱼丽只承袭玉锵的武功,对香道不过初识皮毛;而晴容反之,钻研用香之术,丝毫未习得一丁点武艺。
言笑间,鱼丽猛地凝神屏息,继而警惕瞪视不远处:“谁?”
晴容非但无惧色,反而浅浅勾了勾唇。
她似乎有种玄妙又笃定的预感——那人,定会来寻她。
果不其然,疏落林间,夏暄踏落花碎叶而来,披一身淡泊星辉,俊颜流露出尘意味。
晴容盈盈一福,温言问:“殿下不借此机会,和余公子多聊聊?”
夏暄驻足,向她展示身上那件青灰色男仆衣裳,笑容弥漫三分戏谑、七分柔情。
“今日,我是九公主的人,自当随时随地听候差遣。”
作者有话要说:晴容:喵?
太子:嗯,不光随时随地粘着,还能以身相许哦~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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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罪,丢进存稿箱后,不小心设了5号发布……吃完午饭发现,为什么没小可爱搭理我?嘤嘤嘤~好吧,原来是我弄错了(╯﹏╰)
太子念的诗,是我瞎写的,平仄啥的都不对,大家凑合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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