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天边霞光与廊下琉璃灯交融,叠在鱼丽错愕的脸上,如镀了一层暖光。
她左手轻摩刀柄,语气略带不肯定:“前两年听雁族大长公主私下对你七姐说的,想要挑个实用、好用、耐用的男人,得选个子高大,眼袋紧实,鼻子大且挺,耳朵大且饱满,喉结突出明显,手指粗且长……依我看,赵王他……符合!”
“这算什么‘实用’嘛!随便抓,不一大把?”
“我也不懂……反正听老人言,总没错!别犹豫!”
晴容嗤之以鼻:“照你这么说,其余同场的太子殿下、魏王、驸马、戴小将军他们……长得‘不实用’?”
“我、我没仔细看,”鱼丽挠头,“应该还行?”
晴容揶揄:“你光顾着看赵王,还蛮仔细的呀!”
“嘿嘿!那是当然!得替你掌眼哪!”鱼丽歪嘴斜眼而笑,鬼祟凑到她耳边,“为看清夏老三,我特意寻了颗小碎石,以我独门暗劲弹出,射中他的马腿,逼迫整队人停下,寻搜刺客,才能将他上下前后瞧个一清二楚!”
鱼丽吧啦吧啦讲述自己如何机智伪装惊慌失措,如何藏身暗处窥望,赵王与戴小将军如何拔刀护住太子……
晴容杏眸圆睁,许久才缓缓抬手,捂脸。
——小鱼姐啊,你确定不是在惹事?
她正试着打断鱼丽的滔滔不绝,不料对方突然噤声,警觉睨向花园入口的圆拱门。
只见桑柔匆匆而来,双手捧上一小锦盒。
“公主,外头有人送来此物,请问您是否需要过目?”
鱼丽代晴容接过,掀开盒盖,拿起内里的白色长颈小瓷瓶,狐惑摇了摇。
“啥东西?桃梅温香?谁送的?”
晴容即刻认出,此为魏王在乐云公主府中赠予她的香油。
那日她怕小师姐性情暴躁,容易受“不公平对待”而动怒惹事,故意找借口支走其到城外办事。
当时夏皙气冲冲赶来,晴容只抹了两滴,撂下那句“用心感受、如实记录、再作反馈”,字字尽是敷衍;此际,魏王赶在赵王回京当夜,专程派人送上门,她若推拒,等于宣布与之断绝往来。
假如单纯只涉及儿女私情,她大可简单处理;但从陆清漪处获得提示,以及在西山虚明庵有了新疑虑,她倒不愿意一下砍断魏王这条线索。
见鱼丽好奇摆弄,晴容唯恐直言是魏王所赠,会引起她不满,遂揭下黏贴于瓶底的小纸条,含糊其辞,示意她先寻个地方收好,改日再问明情况。
鱼丽犹自沉浸在先前的兴奋中,并未留意这一微小举动,更拉了桑柔,唧唧喳喳如麻雀似的重复围观见闻。
晴容趁机借看“啾啾”为由,立马回房,于灯下细看纸上“桃梅温香”四字小楷,
如丽树,如清风,确与山中香阁所捡纸团的字体有几分类似。
即便风格相类的小楷,不足以判别为同一人所书。
需再三比对,从笔画势态和运笔习惯等细微处辨认,方可下定论。
她肩负“啾啾”,是东翻西找半柱香,然则经过好些天的收拾归置,哪有小纸球的踪影?
捏紧纸条,她怅然失笑——纵使字对得上,又能证明什么?
证明魏王有所隐瞒?
天下习香者千万,难道单凭宁贵人身居皇宫,魏王与前太子、先皇后相熟,这对多年未谋面的母子便成了嫌疑人?万一是旁人存心嫁祸?
宫廷内关系复杂,不可单凭表象随意推断。
晴容寻思良久,把纸条放入文房用具匣内,掩门而去。
···
事实上,晴容并非对赵王归来一事漠不关心。
恰恰因赵王抵京,她越发担忧余家案子进展太慢。
倘若无法证实世上存在致人疯魔的香或毒,难不成将两国联姻无休止延期?
是夜,她屏退下人,逐一整理这段时日所得资料。
其中有三种香料可使人产生异样激昂情绪,却又不致满脑乱象或激愤杀人的程度。
她记起自身咳喘症起于香料和药物相互作用,转而研究香谱中看似不相干的品类,看可否理出一丝半缕头绪。
长夜漫漫,她浅啜一口炖燕窝,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意欲从无数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或行草中抽离,等心气平和再继续整顿。
岂料,倏忽间天旋地转,酒香四溢,熏得她头昏脑胀。
睁开两眼,透过迷朦视线,惊觉人已身处华美庭院。
周遭灯火环绕,奇石假山之侧有一碧水莲池。其时夏初花未发,疏疏落落舒卷莲叶与尖尖花苞点缀微波上,跃鱼破萍,意趣盎然。
这……有点像东府南角的遇芳园?
往昔,她以狐狸之身闲逛时,往往只有两三盏石灯;此刻眼花缭乱,心跳怦乱,反倒不敢肯定。
她斜斜躺靠在水榭内侧的竹榻上,浑身乏力,满心思忖:莫非今夜狐狸“陪酒”,被熏晕了?
左侧两尺外,悠然自得地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其人衣袍松垮,面容俊毅,肌肤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铜色光泽,鼻唇周边隐约有新生须髭,侧颜线条利落中散发恣意撩人。
他昂首举杯而饮,抬目扬眉时,意气风发,凛然生辉。
却非太子。
搁下杯盏,那人冲她眨眼。
“好酒!痛快!还是京城佳酿甘醇厚实,喝起来不如北边的辛辣浓烈,但足够回味悠长!”
晴容没来由觉脸颊发烫,总疑心这人也会耐不住美狐狸的诱惑,随时伸手乱撸,只得悠悠转动眼珠子,试图从幽暗角落搜寻太子的身影。
然而,不晓得那混账家伙跑哪儿,竟丢下她这娇媚柔弱的小狐狸,陪同陌生男人四目相对……不怕她狐心萌动,被人拐了去?
她鼻腔里挤出低低一声闷哼,引来那男子舒颜浅笑。
“再来两杯!不醉不归!”
晴容周身酸软,翻了个白眼,却听他笑道:“听说,您和她接触过数回,有龃龉也有互助,怎样?我眼光不错吧?说实话,从小到大,做哥哥的,头一回这般羡慕您……”
晴容懵了:这人在和谁说话?我?胖狐狸?
于是,她低头瞄向自己。
——没有柔光水滑的厚毛,没有圆鼓鼓的肚肚,身穿月白家常道袍,未束腰带,与她平时沐浴后所套袍子相似。
等等,有手和脚?
下意识抬手往上摸,隔着初夏薄衫,触手处并无绵软的两团。
唉?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肉肉呢?
她晕乎乎的脑子溢满不甘心,右手直接探进前襟,加以核实。
果然,不仅紧实,还平坦。
她是谁,她在哪儿,她在干嘛?是兽是人?是男是女?
指尖寸寸滑向腹部,一、二、三……七、八,一块块倒还结实;另一只手反方向探索,在喉咙处触摸到凸起的喉结……身高体长,肌肉硬实,算是个“很实用”的男人?
对面那男子满脸惊悚,瞪视她良晌,方回过神来,伸手至她眼前来回摇晃,笑声爽朗不失狂气。
“哈哈哈哈!真醉了?酒量不行啊!说好哥儿俩一起泡澡呢?”
晴容立时醒了三分:一起……泡泡泡、泡澡?
不不不,这太奔放、太疯狂、太羞耻了!
比和太子同床而眠、喝洗澡水、抱抱亲亲更加奔放疯狂羞耻!
她慌忙支撑上身,勉力坐起,企图逃离是非之地,未料身体不受控制,下地时摇来晃去,差点跌个四脚朝天。
“好端端的……怎么站起来了?去哪儿呢?”
眼见那男人笑盈盈探臂来扶,她慌乱下撒开长腿,跨过矮几,躲避近在咫尺的大手。
万万没想到,对方动作极其敏捷,一把抓向她胳膊!
痛!能不能放尊重些!别动手动脚!
晴容·不知名男子暴怒,猛力推他。
偏生他纹丝不动,且硬朗肌肉传来一股雄浑劲力,迫使她往右侧斜踏两步。
重心不稳,步态虚浮,遭疑似蒲团之类的事物一绊,她没来得及反应,人已飞出水榭之外!
那男人应变迅速,疾扑而来,勉为其难抓住她半截袖子。
“嘶——”,蚕丝薄衣一扯即破,露出半条不至于贲张虬结的手臂。
晴容·不知名男子本开借他之力站稳,但厌烦感驱使她嫌恶甩开,随即脚下一滑,以不怎么华丽的姿态,坠入冷凉莲池中!
水花四溅,惊破满池碧水,吓跑浮沉锦鲤。
“殿下!”
那男人大惊失色,急忙腾跃,纵身扎进水里,竭力扑腾捞人。
“哎呀!我不会水!殿下别慌!来人哪!咕噜……殿下落水了!救命啊!咕噜……”
他边挥舞双臂,边放声大喊,连喝几口池水,语无伦次。
晴容整个人傻掉了,徐徐往下沉。
……殿下?殿殿殿下?皇太子殿下?小暄暄?
···
不由自主一哆嗦,寒意和眩晕顿时消失。
晴容蓦地睁眼,入目为行馆卧房外间的书案、柔和灯影和布满娟秀字迹的纸片。
她倒抽一大口凉气,战战兢兢将双手举至面前,十指张开再握拳,反复数回,总算确定,这是她贺若晴容的纤纤素手。
再顺手轻托身前的两坨柔软,虽不算多丰盈,好歹有点分量。
还好,还在。
她迟缓离座,如履薄冰绕开木案,跌跌撞撞扑回内间,重重摔在床榻之上……
恼羞成怒,恼羞成怨,恼羞成崩溃!
内心如有冲破胸腔而宣泄的尖叫,最后一刻的自制力勉强止住喉底哭音,双拳则无可抑制地捶打被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她居然……居然变成太子!
什么人间疾苦!
要是刚才瞌睡中灵魂入侵了醉后的太子,依照太子曾言,计划“在东府设宴款待三哥”,那么,与她拉拉扯扯的男人是……赵王?
我的月神、菩萨、佛祖、老天爷!
天晓得!和传闻中的未婚夫婿“相见”,竟要以魂魄转移、酒后落水等离奇方式进行,她怀疑,日后难保有挥之不去的阴影盘绕在心。
偌大世间,是否有人和她一样,具备这种诡异能力?
而她享用太子体魄的短暂时刻中,会不会有旁人于梦中化身为太子身边的猫狗兔狐?
她家猫咪妙妙、鹦鹉嘤嘤、山雀啾啾,有没有可能在她无所警觉时,住进了其他人的灵魂?
如若那心魂用强烈的意念去影响动物,改变它们的行为习惯,甚至暗示其伤人……岂不可怕?
她究竟干了何事?导致无缘无故成为太子附近的小动物,乃至太子本人?
一定、一定发生过某些特殊事件,却被她彻底忽略!
绞尽脑汁思索抵达大宣京城后的种种,她猛然警醒,保翠山赛马结束后那夜,她喝得醉醺醺的,依稀曾有过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梦境。
几度努力忘却的记忆翻涌复至。
那时的她,浸泡于浴桶内微温的花瓣水中,仿佛既没羽毛,也没绒毛,触手处亦如适才的块垒分明……那副躯体,同属于太子殿下?
确切答案,已不得而知。
除非,再、再仔细对比那个大且暖的……“松茸”。
嘤。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媳妇又馋我身子的了!
晴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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