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穿成太子的小毛团

作者:容千丝

夜市灯烛荧煌,如天女撒落耀目锦缎,其间男男女女穿红戴绿,摩肩接踵,热闹声连成一片。

晴容领着崔简兮和两名护卫,信步穿街过巷。

她婉拒随赵王出游,只让鱼丽代为陪同,随后根据东府整理的名录,以习香者名义四处探访香药局退下来的老人,几经周折,才核实“魏王生母宁贵人确擅长香道”一事。

回行馆途中目睹京城繁华,她不由得忆起花朝节夜游的喜庆,遂停下买了点果铺、糖饴、炒坚果等物,交代崔简兮,寻个时机,送去给隔壁的余叔。

崔简兮双手接转,端庄面容漫溢极其微妙的情态,如欢喜,如欣慰,此外还沾染几不可察的羞涩,令晴容心头一颤。

关于崔姑姑的过往,兴许是她猜错了?

因那一瞬迟疑停顿,她不经意回首,注意到街角的一冷清小摊位。

夜市临时摊位大多选择商铺两侧有灯火照亮的位置,或自备烛火,边卖边吆喝,极力招揽生意。

唯独那处摊子藏匿于黑乎乎的暗影下,孤零零挂着几个草编。草编多为蚱蜢、蝉、蜻蜓等昆虫,精巧细致,栩栩如生。

晴容双目适应幽暗后,勉强看清那低头编织者的模样。

年纪轻轻,灰衫清素,容色发白,一双桃花眼狭长眼尾上挑,正是余晞临。

他专注借微弱灯火编着虫子,眉宇沉静,天地间的喧嚣似乎与之无关。

晴容与他相识日久,却是初次看他在繁华闹市中摆摊。

猛然记起,她曾以银狐之身听甘棠说,余大公子隔日在西市设小档摊贩卖草编,轮流光顾之人皆为嘉月公主所遣;即便真有客人,购置的物件皆被公主高价买走……

当中包含了夏皙多少柔情蜜意,又掺杂多少怜惜悲悯,不得而知。

晴容于人潮涌动的熠熠灯火间静然而立,引发余晞临警惕抬头。

四目遥相对视,他眼底掠过淡淡讶异,随即浅勾薄唇,向她和崔简兮微微颔首。

晴容和余晞临居住的院落仅有一墙之隔,实际上两人几乎没搭过话。

难得他态度温和,她正踌躇是否该聊上两句,未料后侧方传来一沉稳低哑的呼唤声。

“九公主?”

晴容闻声回望,来者灰蓝单衣,作儒生装扮,手摇折扇,面目英俊,竟是魏王。

他只带了三名随从,缓步行近时,笑颜愈发明朗。

晴容此行出门,实为调查他和宁贵人与香料的渊源,骤然撞见,难免有些心虚。

当下,她略微屈膝行礼:“魏亲……”

“嘘,”魏王以指触唇,“既是微服,九……姑娘唤我‘公子’即可,今儿何以有闲心逛夜市?”

晴容细察他长眸泄露的喜悦不似作伪,料想多半没觉察她有所行动,又恐他发觉暗角里的余晞临,赶忙敷衍两句,引他返回人员密集处,反问他缘何身在此地。

“我若说纯属路过,九、九姑娘未必会信,”魏王垂眸笑道,“收到你的品鉴之辞及亲笔绘制的礼物,特来致谢,又恐贸然登门过于唐突,犹豫了许久……”

晴容正想说几句客套话,不料抬眸却见巷口拐角处多了两男一女,骑着高头大马渐行渐近,心中暗呼:未免太巧了?

当先的赵王与鱼丽有说有笑,另外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袭玄色长袍,容貌俊朗,身高体壮,气宇轩昂,不难推断为戴雨祁小将军。

“咦?”

赵王远远瞥见晴容和魏王立于长街中央,惊讶之声尤为响亮,惹得路人纷纷注目。

倘若往日,赵王或许没往心里去,但近日京中传了个遍,说是四弟早已爱慕九公主,更提出与他竞争云云。

此番他盛情相邀遭拒,转头见意中人和弟弟一处,心再宽,亦嗅出非同寻常的意味。

他一跃下马,笑意迅速暗淡。

“小九公主和四弟……约好的?”

晴容怀疑最近流年不利,总被“捉奸”阴影所笼罩。

但当务之急并非解释,而是远离余晞临所在的是非之地,于是,她粲然一笑:“真巧,我出来溜达,竟先后遇见你们哥儿俩……走,咱们到前头买点小玩意!”

赵王毕竟为学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仿佛察觉灯火阑珊处有人冷眼注目,蹙眉转头望向余晞临的方向!

晴容立时紧揪一颗心,来不及细想,浮夸地挽住他胳膊,另一只手则“公平”地拽着魏王的袖口,软嗓微露尖锐:“还等什么?快走呀!”

她一向言行守礼,颇有分寸,突如其来冒出反常举动,教兄弟二人懵然,下意识随她走出数步。

前方骏马急匆匆穿行于人群中,行至他们丈许之外,倏然勒马。

马背上那青年长眉斜飞似墨柳,朗目深邃如星辰,天生出尘,堪比雪里烟岚,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皇太子殿下!

晴容瞄向自己双手,分别各“抓”一位亲王,形成左拉右扯之态,笑靥顿时凝滞。

“殿下也来逛夜市?”

赵王浑然未惧夏暄冷着的俊容,咧嘴笑问。

左臂被晴容搀挽,索性连揖礼也省了。

夏暄锐目如刀,扎得晴容赶忙撒手。

魏王早觉他和九公主交情匪浅,见状轻笑:“莫非殿下和我一样,来寻九公主?”

夏暄容色倍添冷峻,闷哼一声:“路过。”

晴容仰视他居高临下的倨傲神色,没来由忆及昨晚趴他身上、被他某个部位戳中小腹的奇诡之感,瞬即羞得重新低头。

“小九恭请殿下金安。”

夏暄见她与两位兄长举止亲昵,乃至当众拉扯,已满心酸醋愤懑,再被她正式且客气地问安,更加不“安”了。

戴雨祁、鱼丽等人上前礼见,崔简兮则向太子使了个眼色。

夏暄先是一怔,猛地想起此为西市,再观晴容娇羞带焦灼,隐约琢磨出什么,当即翻身下地。

“既偶遇,且一块散散心。”

得他发令,哪怕字字透着寒气,晴容反倒心生安稳——无须她出言明示,他已知她所思所想。

然则,处在“不三不四”的局面,她无心欣赏京华盛况,更不敢多看夏暄一眼,只盯着自己的鞋头,烧着耳朵,亦步亦趋落在天家三兄弟身后。

是以未曾留心,身畔那位戴小将军,眼光时不时滑向她的侧颜,若即若离,依稀流露些许玩味。

···

赵王千里抵京,作为长姐的乐云公主早就提前布置好京郊别院,盛意邀请弟弟妹妹们前去小聚。

令人意外的是,她连“曾有龃龉”的赤月国九公主也送上请柬。

晴容自知婚事未定,不宜与赵王、魏王等人接触太频繁。

但乐云公主此前暗地里予以帮助,更提点下毒刺杀的隐情。这份情面,她必须给足,遂痛快答应。

而夏皙原本和乐云公主闹僵,不愿赴约,听闻晴容获邀,自是担忧未来三嫂受长姐刁难,立马提出同行。

孟夏之末已带暑气,两位公主同乘雕花马车,三面皆以精美薄丝绸环绕笼罩,通风透气,又能遮挡路人窥觊视线。

晴容先一晚化身为东府那只拥有十九岁高龄的老猫金丝虎,一晚上趴在太子床边,肠胃不适,导致彻夜难眠;今日换了马车,唯恐瞌睡失仪,遭人瞧了去,只好勉力打起精神,将腰背挺得笔直。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聊起这两日的见闻,譬如陆清漪忙于读书、无暇作伴;譬如曾算计过她们的尚书千金颜风荷,遣回老家后很快定了亲;譬如皇后寿宴仅余大半个月,其子永平郡王已在归京路上……

谈及二皇子,晴容免不了纠结:“公主,你那日所言,说什么……三选一,是真是假?”

“我没机会当面询问陛下,太子哥哥也不知详情,既然圣心未定,没准……真有可能。”

“请恕小九多言,永平郡王他到底犯了何种过错?按理说,生母为继后,他便是陛下的嫡子,论长幼……”

“论长幼,论资历,他的确比五哥更靠近太子之位,”夏皙生怕马蹄声遮不住交谈声,凑到晴容耳畔悄声细语,“我不爱藏着掖着,实话实说吧!二哥他……勾引了后宫一位贵人。”

“……啊?”

晴容早听闻,二皇子被贬多半与风月之事相关,万万没料到,竟招惹天子妾!

夏皙眸光暗淡了三分:“贵人封号为安,六年前被选入宫,起初并不受宠。历经波折,母后和大哥仙逝,陛下封齐氏为继后,于册封宴席上无意中发觉,安贵人的眉眼神态与我母后年轻时颇为相似,才……嗯,才允准她侍候,更有升她品级之意。

“那会儿,哥哥、我和小七守在皇陵,细节一无所知,只知安贵人盛宠之时,被陛下撞见……和二哥未着寸缕,并卧在床。”

晴容绯脸欲燃:“这、这也太……!”

夏皙话中有怨有怜:“安贵人醒后,指证二哥下药毒害她,对她做了苟且之事,继而于众目睽睽下,将磨尖锐的发簪刺入颈脖……

“她以死谢罪,外加人证物证确凿,陛下一怒之下,将本该被封为储君的二哥痛骂一顿,下旨降为郡王,即日就藩,无诏不准返京。

“二哥虽不比大哥优秀,但胜在聪慧孝顺,言行贴心,说句实在话,我一直相信,陛下最喜爱二哥,其次轮到大哥和我,而后为四哥……”

晴容没忍住:“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哥哥一开始韬光养晦,从不刻意表现,常常被忘在脑后,确实近两年才渐露锋芒。”

夏皙顿了顿,补充道:“两年前,陛下对新宠的安贵人一来有几分真心,二来天子颜面大遭折损,盛怒下撵走最心爱的儿子;如今体弱多病,自然而然记起二哥的诸多好处……二哥仅纳一侧妃,至今无所出,若娶你为妻,定可重获亲王封号,何乐而不为?”

晴容水眸泛起薄薄一层雾,冰沁沁地潋滟悲怆,却隐隐然焚烧愤恨与无奈。

对于二皇子的人品性情,她仅凭耳闻,无法作评判。

可正如陆清漪提醒——再身不由己,亦不该成为他人重掌权贵的筹码。

她乃一国公主,有尊严,有情感,有她想要争取的幸福。

正自感怀身世,忽听夏皙叹道,“可怜我那小表姨!如花似玉,本可恩宠无量!”

“……小表姨?”晴容云里雾里。

“哦!我忘了告诉你,安贵人出自我外祖母家的旁枝,沾亲带故,算是我母后的远房小表妹,是我和哥哥、小七的表姨。”

晴容心里咯噔一响,回声消散后,莫名浮起玄妙难言的诡秘感。

···

乐云公主府别院坐落城西南,一侧为西郊千亩花海,此时繁花落了大半,冒出的叶芽衬得花色更艳;另一侧则为奔流不息的江水,景致宜人,四季如画。

因晴容与夏皙晨起梳妆打扮,汇合后才慢悠悠前来,抵达时已近黄昏。

由仆侍引领入园,但见与乐云公主城中的华丽府邸不同,该处曲廊蜿蜒贯通庭院,花木葱茏,乱蝉如吟,丝竹悦耳,处处漫溢清新野趣。

其时,天家兄弟们皆穿舒适便服,围坐在庭院中,陪主人家品尝佳果点心。

乐云公主笑貌嫣然,赵王乐呵呵,魏王喜上眉梢,小七欢蹦乱跳,独独夏暄一人板着脸,不晓得是装模作样摆他的太子威严,抑或被谁踩了尾巴。

“九公主来得正好!”魏王率先起身相迎,“我和三哥正在比对你所画丝帕,各有千秋,害得小七坐不住,连催你好几回呢!”

晴容面露尴尬:“小九本想依照小郡王要求,尽早绘制丝帕,奈何……久未见猫头鹰,怕画不出神采气韵。”

小七像是早有此料,喜滋滋捧出一卷画,小心翼翼展开。

画中场景,晴容最熟悉不过——一只棕褐色的猫头鹰,肚皮朝天躺卧在地,身前蹲坐一球形土拨鼠,眼睛圆睁,脚边还有几颗小豆子。

夏暄俊颜薄现窘然,低声愠道:“傻孩子!把这奇奇怪怪的画带来做什么!”

“给九公主小姐姐参考啊!”小七理直气壮,“倒不一定非要画躺着的憨憨!飞的,爬的、跳的……我都喜欢!”

夏暄有千万个不情愿,被精于丹青的九公主看到他的游戏之作,甚至不愿承认这是他所绘。

尤其见晴容笑得窘迫,他总疑心她内心嘲笑此画功底不够扎实,或呈现画面太过古怪。

所幸,她没公然挑刺,只称“尽力而为”。

人齐开宴,后花园各处亮起璀璨灯火。

侍女分花拂柳而至,奉上一道又一道丰盛菜肴,多半为海鲜和山菌,精心烹制,风味绝佳。

乐云公主素爱陈酿,兼之少有齐聚之日,意兴正高,慷慨请出先前从晴容手里讨得的甘泉露。

金黄色酒液透亮,浓香四溢,随风沁人心脾,引发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和艳慕声。

“殿下……”

晴容见夏暄举酒而饮,俏生生的脸蛋难掩焦虑。

夏暄终于等到她开口搭话,长目噙笑,饶有兴致审视她:“九公主有事?”

“您、您还是少喝酒,省得又、又……”

晴容欲言还休,神情说不出的忸怩。

夏暄眸光流转,迎上她略含热切又羞涩的目光,从她柔和轮廓一扫而过,落向她紧抿的粉唇,最终绕回她含羞带娇的眼眸。

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浮于他微弯嘴角。

“无妨,这儿……安全无虞。”

说罢,举杯相邀,浓厚甘醇的烈酒入口,入喉,入腹,入心魂。

他固然没忘她曾千叮万嘱,请他“滴酒不沾”,嗯……还因此蹭上他的唇。

可这片院落一无溪涧,二无湖池,绝不致发生“酒后失足落水”的意外,她有何可忧心?

况且,他一下午倾听魏王洋洋得意炫耀她的信和手帕,纵然猜出她与四哥往来,也许存在试探成分,却仍旧心怀醋意。

哼!九九送乐云姐姐亲手酿制的美酒,送三哥、四哥、小七他们帕子,常和阿皙出双入对,却总是不搭理他,明摆着欺负他!

据说借甘泉露达到微醺境地后,夜间可获随心所欲的美梦。

他是时候尝尝她的酿酒手艺,并在梦里好好欺负她一回、两回、三回……

反正,不会有人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emm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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