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路途耽搁,一行人抵达保翠山行宫已近黄昏。
夏暄来不及追究刺客后续,也没工夫和晴容讨论皇后宫中异常,留她在寝宫相邻小院候命,若有必要,立即传唤。
往日,他多半能事前截获部分消息,或推测事态发展。
然则这一回,听命于他的密卫没透露丝毫消息,以致他拿捏不定,惠帝具体得悉了多少内情,将如何问责。
夏暄匆忙赴宴之际,晴容半步不出房门,翻来覆去细看他留下的景西三所详图。
图中房舍、亭阁、井渠、绿树等方位,兴许年深日久,池沼或花坛布局略有更改,但绝大部分与她记忆吻合,可见当时的小麻雀并未寻错位置。
况且,那主卧虽凌乱,但规格、家具、摆设,断不会是宫人居所。
——既然当晚深睡在内间架子床上的另有其人,那宁贵人身在何处?她再落魄再失宠,依旧是由妃位降下来的贵人,好歹为曾惠帝诞下两名皇子,亦有成年的魏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下人骑在头上吧?
晴容只觉夜幕下的景西三所处处透着冷寂荒诞,比白纸黑墨勾画的要诡秘多了。
入夜,鱼丽送来一托盘,上置海参扣鳆鱼、鸡丝春卷、油爆河虾、清炖蟹粉狮子头、炒蕨菜和一盘凉拌野菇菌。
山珍海味,精的极精,脆的极脆,鲜的极鲜,明显非“东府女官”应有伙食。
晴容独自一人吃不下,遂趁周遭无人,拉了鱼丽同吃。
“小鱼姐,赵王他……没认出你吧?”
“我垫后,一来穿盔甲戴银盔,二来没露真本领,他冲在最前,哪会注意上我?”鱼丽吧唧吧唧咀嚼被炸得酥脆的河虾,漫不经心应道。
“那便好。”
鱼丽见她神思不属,低声劝道:“我至今搞不清你和太子到底怎么回事,可大家都说,马车上的‘女官’为太子新宠,现下和他比邻而居,是、是要侍寝的……你、你可别太入戏!”
晴容惊羞交集:“胡扯!我随行,为办正事!”
“你俩挤在车里大半天,瞅他那春风得意的样子,能‘正’到哪里去?”鱼丽停下筷子,脸颊漫过淡淡绯红,“难为赵王蒙在鼓里,还将马车献出,供你们卿卿我我!”
“我没!”
晴容极力否认,忆及亲手为太子脱穿衣袍,还与之两手相握多时,难免底气不足。
尤其“侍寝”这事,她不仅以小动物亲身经历过,在他梦里更是……
所幸鱼丽素来大大咧咧,光顾吃喝,没留意她眼角眉梢的不自在。
戌初时分,迟迟没等到太子传唤,晴容不敢洗漱换衣裳,只得躺靠于短榻上静候。
先一夜因临时出行睡不安稳,外加天未亮便动身,途中又屡遭暗算,肝胆欲裂,她借黄昏细雨声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没多久即被重物砸落地上的声响吵醒。
草虫鸣叫混着一句“陛下息怒”,清晰入耳,凉风拂来浓烈水气,教她猝然一哆嗦。
睁目时,脑袋扭向后方,单足站姿,宣告她再次成为树上鸟儿。
入目的黑白世界似曾相识,唯独绒毛被雨水打湿黏附在身上,显得极其狼狈。
她谨慎将右爪递至面前,歪着脑袋,认真审视自己粗壮长腿、内弯利爪,继而前后左右来回旋动脑袋……
如此锐利的大爪,如此灵活的颈脖,如此毛茸茸的绒毛,原来是一只小憨憨……
不,是年幼的猫头鹰呀!
···
晴容嫌弃地抖了抖不防水的羽毛,见潇潇暮雨已歇,扑腾着飞离繁茂枝叶,朝殿阁灯火通明处窥望。
不出所料,透过半敞的象眼格大窗,太子正跪于殿内,身前数尺洒落碎裂的描金白瓷片,茶水流了一地。
……惠帝在责罚太子?
印象中,惠帝眉目慈和,总是一副病怏怏的状态,每坐上一两个时辰便昏昏欲睡;而今,竟在宴后对太子摔茶碗?
晴容整个鸟都不好了。
只听得惠帝怒声颤颤:“不过是一桩小小的走私案,捣腾数月,迟迟未结案,还牵扯出五十多条人命!而你、你……竟就此压下?有没有半点对君父法礼的畏惧惶恐?别忘了,你只是代朕监国!”
夏暄垂首而跪,由晴容所更换的常服已被茶水湿了一角。
“陛下,并非臣有意拖延或隐瞒,而是……刑部和大理寺给出的‘畏罪自尽’一说,实在太过荒谬!臣只想继续往下深挖,才暂且摁下未表,还请陛下明鉴!”
“这么说,在你监理朝政之下,刑部和大理寺折腾百日,竟连一桩简单的香料走私案也破不了?”
惠帝越听越火大,接连咳了几声。
夏暄以双膝跪行前移,意欲上前劝抚,险些跪中碎瓷片,教晴容心底泛酸。
归根结底,她明白太子是想借推行新政,并竭尽全力彻查手头几桩案子,以清除积弊,扭转大宣因惠帝染病三年来的颓势。
何曾料想,潜藏的幕后操纵者竟狠绝至斯,令涉事富商全家男女老少一夜间投井、割喉、上吊?
偏生那手法熟练利落,展现仵作面前的死状,完全为自裁之态。兼之现场无外人入侵、打斗、挣扎痕迹,想要证实亡者“被灭口”,且从中寻获凶手,难度无异于登天。
他依稀嗅出香料走私和屡次暗杀存在一定关联,又涉及赤月国中仇视大宣的势力,唯恐公然追究,会引发更多祸事。可他不甘心贸然了结,才借沉船案等大案,暂且将走私案搁置。
夏暄待惠帝顺了顺气,软言恳求:“陛下,臣敢保证,香料走私案背后的主使远未揪出!正是怕盲目追索,会导致官员们在无头绪时随意攀咬,臣才……”
“攀咬?他们能攀咬谁?”
夏暄默然半晌:“臣,未经证实,不好随便揣测,请陛下见谅。”
惠帝勃然而怒:“你自幼疏懒成性,不谙政务!朕还道你母亲和长兄离世后,你会有所长进,才立你为太子!枉朕委以重任,把江山托付于你!你竟连眼皮子底下的案件都搅得一团糟,还一再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因夏暄挪了地儿,晴容瞧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沉默间隙品味出他的痛苦、无奈与憋屈。
她见识过他夙夜在公,坐而达旦,到头来,当父亲的依然被他往昔藏而不露的表象所蒙蔽。
父犹如此,民何以堪!
他曾私下相告,被灭门的那家人,与齐首辅夫人娘家、和赵王母妃娘家皆相熟。
且皇后长期使用安神香,却在宾客盈门时刻意掩饰……说不定也有嫌疑。
故而当惠帝发问,他没法将似是而非的结论列于御前,更不可予人“堂堂太子趁机打压兄长们”的误会。
这些,她都懂。
静谧许久,夏暄艰涩开口:“儿自知迂钝浅薄,经验不足,承蒙君父教诲,定当衔胆自砺,黾勉从事。明日回銮,路途遥远,恳请您保重龙体,早生歇息,其余的交给儿便是。”
他突如其来换了父子称谓,让惠帝有一瞬缄默,语气渐趋缓和:“罢了,回京再议。”
“儿送您回寝宫。”
衣袍摩挲掺杂缓慢脚步声渐远,而后有数名内侍安静洒扫、搬动案椅,最终灭掉满殿烛火,仅留一盏孤灯。
···
夜静,晴容呆立枝头,回顾惠帝对儿子的态度,后知后觉一事。
——太子似乎从不曾透露自身因香料走私案接二连三遇刺的危险境地?
她扇动翅膀暴跳如雷:傻殿下!爱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啊!生死攸关的大事都能瞒着!难怪您亲爹一点儿也不心疼您、怜惜您!
但凡拿出向她撒娇的劲儿来对待惠帝,也不至如此啊!
仔细回想北山寺外的行刺、挟苍园附近先后两次截杀、来时路上明简暗刀……每一回,她皆卷入其中。
头一回是以猫头鹰之身,后面四次全是她本人。
难不成……太子瞒而不报,不光担心惠帝病中多思多虑,另有深层原因是——她?
诚然,初次遇险那批刺客多半高大,且留下“赤月国安神香”的线索。
那会儿太子瞧出端倪,不欲将矛头引向赤月国,明面上找她对质,实为与她联手追寻真凶。
接下来的一次又一次,二人在历险中增进友谊,也增进了友谊之外的情意,但终究牵扯到秘密行动和谋逆之举,太子为保调查继续进行,也为保护她这位联姻公主,选择慎重对待,未轻易揭开。
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他非要带她同行的苦心。
她私下助他的情谊,须瞒过针对他、觊觎他的人,却可告知惠帝。
假若惠帝未曾因此案动雷霆之怒,更问起走私物料,他大可将她推至台前,以表彰她的相助之谊。
一为不欺君,二为她摒除干扰势力,三……或许为了昭告他和她的密切联系。
可惜,惠帝龙颜大怒,太子自然不会让她出面。
天之骄子,韬光养晦,从一位不受宠的皇子一跃成为皇太子;本在朝堂之上已享有盛誉,此番忍辱负重,至少有一半是为了护住她;而她亦一筹莫展,既不能直接冲进去为他辩护,又无法用“九公主”身份给他过多关怀与宽慰。
风摇枝叶,残雨淅沥。
晴容远眺夏暄离开殿宇,舍弃乘辇,缓步而归的背影远不如平日意气飞扬。
她今夜所侵占的猫头鹰羽翼未丰,外加她的飞行技艺本就差强人意,只好时飞时蹦,远远尾随在后。
夏暄穿廊过道,返回太子寝宫,却驻足庭院内,摆手屏退左右。
恰逢浓云乍破,月华幽幽坠下,如水如练的炫炫流光泻满了雨后宫阙,映得草木如嵌璀璨珠宝。
他抬袖伸手,让掌心充盈这片无意间泄漏的月光,仿佛它有质有形,可触可碰。
猫头鹰的眼睛辨别不了斑斓色彩,仍觉月色因他而清朗,因他而与别不同。
静思片晌,夏暄负手而行,行步行至晴容居住的院落。
房中寂寂,灯火俱灭。
门外当值的鱼丽当即警觉,冷声低问:“殿下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夏暄刚遭惠帝劈头盖脸一顿痛斥,再被她呼呼喝喝,容色顿时冷峻了几分。
鱼丽误把他的黯然落寞视作心虚,话音更增锐气:“殿下三番五次接近我家主子,究竟心生爱慕,抑或借机轻薄?赤月族民风开放不假,但我家小公主绝不容殿下肆意羞辱!”
夏暄眉峰笼罩火气,闷哼一声,转身而回,未料鱼丽犹自愤然。
“还有!殿下,据我所知,赵王待您一片赤诚,就算豁出性命亦在所不惜,您为何暗地里夺他所好?”
夏暄步伐微凝,冷然回眸,薄唇翕动,终归没吐露半字。
晴容看在眼里,苦漫于心。
姑且不谈她和赵王缘起误解,此番太子殿下到访,想来更多为商谈要事,或从她这九公主处寻一丝半缕慰籍。
鱼丽爱她护她,往往罔顾尊卑;加上先入为主,误信“侍寝”之说,乃至曲解他意,当面顶撞,等于再捅了他一刀。
他忍着,没申辩,没动怒。
全因鱼丽是她的师姐。
晴容这回若是别的鸟儿,也许可厚颜飞至他肩头,挨挨蹭蹭撒个娇,更甚者……供他玩乐半宿。
但她是鸮,在世人眼中极具不详,即便他曾为鸮辩解,心情沉重时却未必全然接纳。
她立于屋脊,扭头见邻院花架下密布长短有致的花穗,如飞瀑般倾泻,依稀为紫藤花,遂飞身掠去,咬下一串,旋身飞入暗夜。
无声无息飞过夏暄上方时,她松喙一甩。
那沾染雨滴的花簇瞬即破空而落,恰恰砸在他怀内。
···
翌日迎接圣驾回城,繁琐礼节过后,夏暄领着女官装扮的晴容,坐上连夜修补过的东府马车。
左右后三面添加了层叠纱帘遮挡,铁箭造成的破洞被牢牢掩盖。
晴容端坐他身侧两尺外,眼见他一反常态,规规矩矩坐着,手里则摆弄一枝半紫半蓝的藤萝花穗。
闷声不响,既不撩她,又不逗她,想必心事未了。
她默默在心间整理来龙去脉,想为惠帝的责骂而劝慰,想为鱼丽的鲁莽而致歉,始终不忍启齿。
颠簸间,她左掌悄然探向他,以两指拽了拽赤色袍袖。
夏暄蓦然回神,对上她缱绻温柔的杏眸,盈盈眼波如有抚慰,如有歉疚,如有笃定。
——还有我呢。
她用眼神传递这一信念,他即刻能感受得到。
夏暄唇角勾起弧度,随着俊颜笑意潋滟,眉间堆叠一整夜的阴云顷刻尽散,了无影迹。
就在她试图缩回手时,他以不容拒绝的意味将藤萝花塞向她,挑起她莞尔一笑。
随后,腾出右手小指,与她左手的尾指相勾。
就这么悄悄勾了一路,舍不得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看吧看吧!九九反过来撩我了!
晴容:(⊙o⊙)现在缩手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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