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穿成太子的小毛团

作者:容千丝

京城之外,旌旗猎猎,齐皇后凤驾亲至,与皇子公主们,以及齐首辅为首的文武众臣,整整齐齐迎接圣驾回銮。

此前惠帝曾下令,休养期间,无诏不得滋扰,因而不论赵王归京,抑或永平郡王夏昂返京,也没敢绕道赴行宫面圣。

此刻,夏昂俊朗面容映入惠帝眼睫,路途奔波的疲倦、久别重逢的思念、染病多时的憔悴混合在一处,散发强烈迟暮感。

“陛下,儿回来了。”夏昂扬起微笑,长眸尽是殷切。

惠帝昏花眼眸霎时噙满泪花,由魏王亲自搀扶下地,另一只手则牢牢抓住永平郡王的胳膊,难掩轻微战栗。

“回来了!都回来了!”

他立于城门外,接受皇后、子女、宗室和百官朝拜,病容漾起久违的愉悦。

繁琐礼节间,晴容始终以女官身份尾随太子,毫不起眼。

她早闻惠帝最喜爱的是老二和老四,瞧这情形倒还真无半分夸大。

前两日的皇后寿宴上,她已亲眼见过二皇子,即便他只冲她淡淡一瞥,仍觉其仪表非凡。

此际迎面相遇,她唯恐被魏王和小七认出,只敢垂首而望,恰恰瞄见夏昂郡王赤袍上的圆形白玉佩,下端悬有三片指甲大小的水滴状金饰。

她疑心此为亲王、郡王的御赐之物,但再细究其他皇子们的配饰,皆为玉鱼、铜鱼等鱼形纹饰,全然不相类。

因她怀疑夏昂与戴小将军“交情匪浅”,禁不住偷偷搜寻戴雨祁的身影。

“看谁呢?”夏暄虽在前,却时刻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晴容声如蚊飞:“没、没有。”

夏暄斜睨,见她两手空空,眉心蹙起微妙不悦。

“不必随我进宫,先回,我尽快联络你。”

他大手一挥,示意她和鱼丽退至道旁,命人牵来马匹,自顾翻身上马,和赵王双双引路,护送圣驾入城。

夏皙起初将注意力全数集中至父亲和兄弟所在,眼见大队人马依次入城,她重新登车,鬼使神差地向边上一文一武两名东府女官多瞄了半眼,随即诧异注目。

震悚、愤怒倏然而起,化作苦涩了然。

···

皇族家宴上,皇后与贤妃分别坐在惠帝身侧。

除了夏暄兄妹沉默无话,余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推杯换盏间殷勤问候长者安康。

小七则嬉皮笑脸恳求贤妃,请求允他在东府、魏王府和赵王府轮流小住些时日,以向兄长们学习书道、丹青和骑射。

从下酒的花炊鹌子到荔枝白腰子,从三脆羹到羊舌签,从煨牡蛎到五珍脍……本是精细无比的山珍海味,佳酿香溢,夏皙竟一改活跃,垂目盯着嵌有斑彩细螺的楠木食案。

她这副恹恹不快的情态,惹来齐子翱狐疑:“公主怎么了?”

夏皙摇头,离座向上首方向行礼:“爹爹,阿皙……这两天胃口不佳,请允准我出去透透气。”

惠帝素爱嫡女,关切相询:“无大碍吧?”

皇后和贤妃互望一眼,均自浮起笑意——公主成婚半年,据称近日和驸马渐趋缓和,想来……?

眼看夏皙获准离开,齐子翱急忙起身,却被她制止。

“难得团聚,大家开怀畅饮,你且替我……多坐会儿。”

齐子翱转目望向台上的夏暄,目带征询。

夏暄了解妹夫之意,然则他先一夜才因走私案得罪惠帝,不敢在宴席间擅动,索性睨视和妹妹关系最密切的赵王。

偏生赵王忙于品酒,并大快朵颐享用烤肉,压根没留心太子的眼神暗示。

···

殿阁之侧,夏皙仅领一名侍婢,凭栏眺望。

茫茫夜色弥漫连片宫阙,也弥漫了她浮浮沉沉的心。

显而易见,进城时太子哥哥身边的两名女官,分别为赤月国九公主和其师姐鱼丽。

即使那两人刻意乔装,努力低调,却逃不过她的审视。

逮住两人和太子秘密同行,再一次印证夏皙所虑——九公主和太子哥哥之间,已从当初香料走私案的公务来往,发展至暗流涌动、情投意合。

她早该有所觉察,翰林画院、春蒐、积翠湖游玩、乐云公主府别院……许多微小细节,暗藏端倪。

是她一再甘愿相信九公主的为人,认定这位“未来三嫂”才貌双全,光明磊落,绝非攀龙附凤之徒,才在内心深处不断为对方和四哥、太子哥哥的亲近而开脱。

她觉察九公主待三哥并无特殊情份,且三哥性情粗犷,行事毛躁……平心而论,二人算不上天作之合。

和九公主的相处点滴浮现于心间,她心底有怒,有怨,有怜,有惜,终归恨不起来。

她不止一次探听到,九公主和四哥有书信往来,且收受过小礼物,更与宁贵人小逛后宫花园。

但早在那之前,太子哥哥因菀柳之死,赔了九公主一名女官。

夏皙刚开始并未留意此事,直至惊觉太子派去的,居然是侍奉母后多年的尚宫崔简兮!

崔尚宫于十年前离开中宫,杳无音讯;去年哥哥获封太子,辗转寻回此人,招纳进东府,只负责文书编写和传递,没引起多大重视。

可夏皙心下清楚,太子不重用,只为保护为数不多的故人。

如今将心腹送至赤月行馆,供九公主差遣,当中潜藏多少深长意味,不言而喻。

不管九公主偏爱温柔备至、圆滑老到的四哥,抑或位高权重、才情横溢的太子哥哥,夏皙明白,傻愣愣且空有一身武力的三哥,自始至终皆处于劣势。

可怜三哥既无母家庇护,又不得君父宠爱,就连兄弟们也没将他当一回事。

唯一守护他、支持他的,只有她这个妹妹。

而他也全心全意信赖她,处处以她为先。

她必须劝他从无果孽缘中及时抽身,免得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夏皙藏不下秘密,当即小声吩咐侍婢。

“速回宴席,请赵王来一趟,我有话要对他细说。”

···

“阿皙啊……找我什么事?”

赵王虽豪饮将近大半个时辰,仍丝毫未露醉意。

他步履生风,神威凛凛而近,令夏皙倍感心酸。

耿直的兄妹从不爱绕弯子,对视片晌,夏皙开门见山:“三哥,依妹妹之见,你理当舍弃和赤月国联姻。”

赵王惊悚多于愤怒:“喝多了?跟小姐妹闹翻了?”

“我观察九公主好几个月,也认真比对过她和你们兄弟的接触,可以肯定,你俩不适合。”

夏皙虽恼晴容摇摆不定,但念在她身处异国他乡,处境尴尬,身不由己,终究没以恶言辱之。

赵王糊涂了:“可她对我,不是挺好的么?”

“她对谁不好?”夏皙反问,“她对太子哥哥、四哥、小七……乃至欺负过她的乐云姐姐,都不差吧?而且,我听说,你俩初遇那回,她根本不知是你,不存在什么‘投桃报李’之心!你在赤月国偶得的画作,更非她本人亲笔,一直是你想多了!”

赵王满脸憋屈:“可我觉得她很好。”

“她是很好,但四国之内,好姑娘何止她一人?你正眼瞧过几个?”

“那倒也是哦……”

他生于深宫,大多数精力耗费在练武,间或研习排兵布阵,确实没花心思在情情爱爱之上。

前年奉旨出使赤月国,他邂逅箭法神妙的九公主,心生倾慕向往。离开赤月国时,收到赤月王所赠的甘泉露和一幅青年骑射图,他好奇问了句“听说九公主擅长作画,请问是否她所绘”,换来对方窘然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只当九公主已倾心于自己,回来向夏皙倾诉后得到鼓舞,火速请求惠帝行联姻之策。

仔细回想,情起何处,缘由何来?

他和九公主接触的时日,屈指可数,谈何情深爱笃?

夏皙见他陷入沉默,似踌躇未决,一咬牙,闷声道:“反正,我不希望她当‘三嫂’,你自个考虑考虑吧!”

“何不早说?”赵王恍然大悟,咧嘴一笑,“好了好了!都依你,别发脾气,也别难过,更别傻站这儿……随哥哥回去喝酒!”

说罢,大手搭上夏皙肩头,半推半拥她回殿。

···

殿内,永平郡王夏昂跪坐在惠帝腿侧,双手成拳,轻捶父亲的两膝;惠帝则满眼慈爱凝视次子,欲言又止。

父慈子孝的美满场景,已两年没呈现眼前,以致于大伙儿颇感不适应。

不难看出,夏昂当年因折辱安贵人、致其羞愤自杀、触怒圣心的风波,算是因分隔的两年磨平了。

夏暄眸光中的冷冽与无奈稍纵即逝。

长姐、长兄、三哥和他,均称父亲为“陛下”,往往是君臣先于父子;但二哥、四哥、阿皙和小七反之,一旦无外人,便如民间孩儿唤惠帝“爹爹”,乃人伦之情重于君臣之道。

可一贯享有孝名的二哥,明知父亲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已,却还当众讨好挽留,真是“以孝为先”吗?

夏暄既想劝惠帝回寝宫歇息,又恐父亲昨夜的余怒未消,更不愿由他出面破坏二哥的“好事”,下意识向乐云公主使了个眼色。

乐云公主会意,柔声劝道:“陛下龙体有恙,加上今日车马劳顿,理应早些安寝。二郎现已归京,至少要呆到万寿圣宴过后再离京。父子团圆叙话,何必急在一时?”

夏昂动作微微一凝,眼底闪过极短暂的忿懑,随后换上歉然苦笑:“是儿太想念爹爹,欠周全考虑,还请母后陪您摆驾回居安殿。”

惠帝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哑声道:“朕知你孝顺,那便……明儿早些进宫请安。”

夏昂含泪点头,扶惠帝离席,交至齐皇后手上。

惠帝久未理会皇后,又不忍怫儿子心意,颤颤巍巍随之踏出两步。

冷不防赵王去而复返,直奔而入:“陛下!臣有要事请禀!”

惠帝皱眉:“冒冒失失,没规没矩!一顿家宴,能有何‘要事’!”

“陛下!和赤月国联姻的事,臣不掺合了!”

赵王本就嗓门洪亮、中气十足,急匆匆奔入时一吼,震得闻者心颤。

众人目目相觑,深觉他说的每个字都浅显易懂,但拼凑在一起却教人一头雾水。

赵王见没人搭话,冲至惠帝跟前,噗通而跪:“阿皙不要九公主当她的三嫂,我娶来做什么?求陛下收回成命,免了这桩联姻!”

“……!”

夏暄目瞪口呆,全然猜不透三哥出的什么怪招。

惠帝怒斥:“胡闹!九公主……朕见过,温雅得体,身手敏捷,动静皆宜,配你绰绰有余!”

赵王苦着脸解释:“并非臣嫌弃九公主,是臣理解错了!那时,我给她扔了三个桃子,她弯弓搭箭将桃子直直钉在树上,又还我几个李子……我误认为这是对我有意的表现,前些天,小鱼嘲笑我,我才发觉搞错了!”

他一番话掐头去尾,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搅得惠帝傻眼。

“什么桃子梨子?怎么又射箭了?小鱼是谁?”

“这事说来话长,得从臣出使赤月国说起。两年前,臣奉旨前往赤月王都,为扬我大宣国威,先后和贺若氏宗亲比武、比骑术、比箭法……赤月国以武立国,男女皆在马背上长大,个个雄姿英发!臣与他们激斗五天六夜,我分别使用红缨枪、长刀……”

“说重点!”惠帝更晕了。

“哦!重点就是,我以为九公主倾慕于我,故而迫不及待想娶她回大宣。”

惠帝耐心耗尽:“你、你这前言不搭后语!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赵王挠头讪笑:“臣之前想娶,现在又不想了。”

惠帝维持半日的好心情全被他突如其来的怪论碾碎,若非体虚气弱,差点想抬脚揣他。

“两国联姻,岂能容你任性妄为!给朕滚一边去!”

魏王适时上前劝道:“爹爹,联姻为两国盛事,不容有失,既然三哥无意,您何不考虑儿?”

话音未落,乐云公主噗嗤而笑,美眸斜睨太子。

夏暄胸腔如堵了一团火,随时随地要炸。

他本来只等二哥、三哥、四哥激烈相争,好拖延时间解决余家案子,再来个渔人得利。

结果……二哥对他的九九没半点兴趣,三哥不晓得吃错药或脑子抽风,整了一出“当众拒婚”,一下将他的满盘计划彻底打乱!

看来,得从根源上着手。

···

戌正时分,晴容掩人耳目绕道去指定的私宅更衣用膳,而后隐秘返回行馆。

刚把东府女官袍服交予崔简兮,她低头见三花猫妙妙追逐一白色团球,暗觉眼熟。

从陶瓷罐里摸出小鱼干,逗引猫咪行近,趁其忙着狂吃,她素手一捞,捡起纸揉成的团子,小心展开。

发皱且满是破洞的纸上,以挺秀字迹书写一句话——苏合香酒,调五脏,却诸疾,散寒通窍,温经通脉。

其中苏”字左下角少了一点,“脉”字笔画带抖,正是她从西山客院捡来,疑似魏王笔迹的纸团。

晴容回顾近来魏王赠予她香油时所附的信笺,总觉似是而非,愈发琢磨不透。

正当她试图藏好纸团,崔简兮谨慎折返,唇畔带笑:“公主,太子殿下他……就在后院。”

晴容心跳漏了一拍。

尽管他临别前明言,会“尽快联系”,可这未免太快了些!

莫非出大事了?

按捺焦灼与赧然,她快速整理家常衣裙,随崔简兮信步而出。

柔和月光倾泻于僻静后花园,那人长身鹤立,所穿那袭行馆男仆的青灰布衣,遮不了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及皎皎似浸润月华的眉目。

他神色复杂难言,手执一枝紫藤花串,静静等待她靠近、施礼、问安。

“殿下大晚上赶至,所为何事?”

晴容软嗓细细,意含忐忑,未料他不言不语,再度把那垂头丧气的花串塞进她手里。

她啼笑皆非,与之对望半晌,檀唇欲启,只听得他沉嗓柔中含冽,低低细语。

“我生气了,快哄我。”

作者有话要说:晴容:殿下三岁,不能再多了!

太子:我觉得我有三岁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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