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青山环绕下,大片广阔碧湖氤氲淡薄水雾,如暖玉生烟。
夏暄一手搀扶余晞临,一手牵着小七,悠哉悠哉步向晴容等人时,小风铃正向余目成介绍各种各样的蘑菇。
因连日阴雨,湿润泥土、枯木苔藓、老树头间冒出大大小小的菌类,如伞,如盘,如丝,如网,如球……色彩温润,煞是奇趣。
“木耳、平菇、竹荪,还有草菇,味道鲜美!但那种白中带点黄的半圆形蘑菇,千万不能吃!”
小风铃边清理菌根的泥屑,边摆放整齐。
余目成眼神如常天真:“为什么呀?”
“我吃过一回,头昏脑胀,所见的每个人头顶……都长了大西瓜,可吓人了!”
余目成哈哈大笑,东寻西找:“好玩!这儿没有啊!”
小风铃一副心有余悸状:“在西山偶尔能找着。”
“那你给我挖几个尝尝!我也要看人头长西瓜!尤其是晞临头上的西瓜!”
“不不不!危险!有毒!”
眼见血脉相连的一大一小相处和睦,夏暄暗生感慨。
转头却见晴容脸色微变,他当即靠近,低声询问:“怎么?”
“我适才骑马转了转,前头景致还不错,殿下可愿走动走动?”
晴容未正面回答他,素手紧揪缰绳,相邀私谈之意甚为明显。
夏暄本想和她共骑,又觉当着小七、表哥和鱼丽之面,不宜表现太亲昵,遂翻身上马,冲甘梨略一点头,示意她先行清除隐患。
鱼丽牵马随行,被晴容以“保护小郡王”为由留在原地,不情不愿踢着杂草。
沿湖林木青葱,山路逶迤,嘚嘚马蹄声不疾不徐敲破静谧。
夏暄不紧不慢与晴容并骑,青白色宽袖拂过横生的野花枝叶,扫落花瓣纷纷扬扬。
路上杳无人烟,可见事前清场很到位。
他很满意。
“九公主方才想起何事?”
“小风铃提及西山有致幻的毒蘑菇,恰好……扶弥师太生前所居的虚明庵,就在那一带!小九便想,有没有可能……那人在特殊香料中加入致幻毒菌?”
“嗯,宫廷膳食管理极其严格,不致于让有害菌类混入菜肴。事不宜迟,我回头便下令去寻。”
“只可惜,当年的东宫仆役数尽被处决,我无法一一细问,加以核对。”
“西山情况,如你所料,”他沉吟半晌,续道,“这些天,密卫辗转查到虚明庵一里外有处清净院落,为魏王府师爷的名下。
“依我看,宁贵人或许不止一次偷偷出宫,和四哥私下往来。依照景西三所无人问津的冷落程度,以及四哥的聪敏机变,瞒人耳目绝非难事。”
晴容早于前天晚上,以小狸儿假寐听完甘棠禀报;此刻听太子转述,她故作震惊。
“贵人乃后宫嫔妃!竟胆大妄为至斯!所以……她是在您和魏王说起皇后寿宴之后,才匆忙回宫?”
“不清楚,如若过去十五年来,宁贵人不曾安守本分留居景西三所,能做的事,定然超出咱们预料。”
夏暄停顿须臾,复问:“九公主何以断言,宁贵人返宫时间……在我提议她出席千秋宴后?”
晴容因困倦而险些打哈欠,闻言一惊,强行憋住。
她自然不能坦言,自己曾偷偷溜去景西三所,发现躺卧主卧的女子并非宁贵人。
“随口一问罢了,”她恐太子生疑,改口道,“您觉着……魏王是否有嫌疑?”
夏暄苦笑:“四哥与我们素来亲近,若干出伤害母后和长兄的恶行,那是真让我心寒至极。”
晴容始终觉魏王如雾里棉花,虚实难辨,既柔且韧,诸多试探,均没法使上劲儿。
“近几日,他和赵王皆未露面,小九没法探听一二。”
“他们俩啊……分别被乐云姐姐和阿皙绊住了。”
晴容瞠目:“为何?”
“你说呢?”
夏暄长眸半眯,笑貌隐隐浸润狡黠,尤显意味深长。
···
柔风悠然吹皱湖水,间或送来碎花点点,吹面如敷粉。
二人骑着马儿徐行,有一句没一句讨论未解的谜团。
一温雅挺秀,一清丽娇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宛如一对璧人。
晴容深知,除了新政推行受阻,香料走私案悬而未决,太子手上还压着频繁出事的沉船案。
一年内,东海接连六艘装载货物的大船沉没,引起朝野轰动,再无后续。
她夜间常听太子和甘棠商讨细节,料知他明察暗访,推断出有人假借大船沉没,实则沉入海的船上多半为废弃之物。
真正的贵重商品,全数遭人偷龙转凤。
可暗查各地,不见疑似物品流通于市,令案情难获进展。
近日,晴容闲暇时突发奇想,寻出沉船数案的蹊跷之处,总想提醒太子。
偏生他从不曾向“九公主”透露烦恼事,以致她无契机开口。
当下,晴容只能谎称道听途说,问明进展后,装作“灵光乍现”。
“殿下,兴许窃获船上商品的人,不为贩卖物资盈利,而是企图囤积居奇,或充盈库房?”
“对!你说得在理!”夏暄一拍腿,喜色顿现,“我早知你聪慧,却没敢以余家案子之外的破事来烦你,是我自傲又大意了!”
“小九哪里懂案子?”晴容维持谦逊,“信口雌黄,若能予殿下一丁点启发,自是幸事;如猜错,还请勿怪。”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已走出湖边松林。
前方是连片野桃林,因季节未到,苍翠枝叶间青果涩涩,别有一番风致。
晴容昨夜几乎没睡,来时路又和余家叔侄同车,没能盹上片刻,此际困乏不堪,哈欠连连。
夏暄早觉察她在强撑,心生怜惜,暗悔走得仓促,竟忘带点心、茶水和备用衣服,遂劝道:“九公主暂且在此稍候,我到前方瞅瞅,有没有桃子以外的果子。”
说罢,翻身下地,引领她至一株老松树下歇息。
晴容极目远眺,寻不着“甘棠”的踪迹,索性坐下,目送太子四处转悠。
他刚走出丈许,似是不放心回眸凝望她,眼中晴光朗朗,唇角挑起温柔淡笑。
恰逢清风畅畅,扬起他月白袍裳的绣银缀边,细致竹叶纹如在风里缱绻,散发谦谦君子润泽如玉的高华气度。
晴容脸颊莫名染红。
太子殿下历来人前冠冕堂皇,仪姿端直,予人“立必端直,处必廉方”之感,不涉风邪,不沾雾露。
唯独她知晓,这人午夜梦回,和“她”合抱同眠,两体相偎,欲采不罢,欲休未休。
抵住“她”时一声声的“九九”,唤得有多情致绵缠,有多幽思绮丽。
···
短暂失神后,晴容惊觉自己竟一下晃到大树枝桠上,暗叫不妙。
她一不留神,竟在野外睡着了?这回又成什么鸟兽?
周遭一切蓦地放大了许多,她只觉腮帮子鼓鼓的,似塞了不少事物。
缓缓低头,只见两个褐色小爪毛茸茸的,还挺了个毛乎乎的圆肚肚。
再扭头觑向身后,方从蓬松的肥尾巴判断——她,是松鼠。
许久没变新动物的晴容陡然兴奋,确认所处枝条粗壮稳固,她欢快地扭动毛臀,甩着新得的大尾巴,还不忘用爪子捋了几把。
唷!灵动又有趣,可否拐回家养?
玩耍一阵,她才察觉把太子忘在脑后,赶忙半蹦半爬至枝头张望。
此处为桃林和松林的交界,由于野桃未熟,夏暄打起枇杷的主意,正攀爬至离她三丈有余的枇杷树上,逐一挑选青黄相接的果实。
大抵见识过他自画的各类诡异形象,如牧童、琴师、小将军、书生、猎户、渔郎等等,晴容已不觉“太子爬树摘枇杷”有何好惊讶。
她左右无事,干脆一屁股蹲坐在高树上,吧唧吧唧啃着嘴里所藏的小红果,旁观太子殿下辛勤劳作。
夏暄精挑细选了二十余个黄澄澄的枇杷,以长袍下摆兜住,敏捷跳下树,快步往回走。
晴容·松鼠见状,笨手笨脚往下爬,连蹦带跳,鬼鬼祟祟尾随在后。
约莫走出三四十丈,夏暄步伐轻缓了些许。
“九……睡了?”
晴容·松鼠探头探脑张望,果然见她本人背靠树身,仰首闭目,正酣眠。
她本就靡颜腻理,因盛夏没施脂粉,更显雪肌如软玉。
长睫毛承载斑驳日影,似潋滟柔情;樱口微阖,唇脂浅淡,宛若桃花点染。
疾风刮过,松竹如碧浪翻涌。一缕青丝被掠起,柔柔停在她鼻唇间,勾惹夏暄谨慎走近,以指尖轻挑拨开。
他轻轻将枇杷搁置草地上,小心翼翼坐至她身旁,转目凝视那张娇美睡颜时,眉宇噙满怜爱与蜜意。
晴容·松鼠偷偷溜至二人附近,“手脚并用”向上爬,静心细赏年轻男女并坐。
男的坐如朗月清风,儒雅俊逸,女的……算了,不自夸。
总而言之,山光、水色、碧树、熟果、玉人……这一幕仿若和谐美满画卷,教她迟迟舍不得醒来。
夏暄起初只顾端量少女妍丽的睡容,大抵发觉她一时半会醒不来,红着脸审慎地往她挪移数寸,随后……抬手,把她的脑袋一寸寸拨向他肩头。
每处细微动作,皆掺杂战战兢兢之态。
当昏睡中的“九公主”顺从靠牢他,且无任何警觉,他俊颜充分诠释了何谓“心花怒放”,又努力止住,唯恐惊醒了她。
晴容·松鼠审视他僵坐在地、面红耳赤的模样,几欲捧腹大笑。
那个端肃雅正的殿下呢?明骚暗撩的殿下呢?梦里没羞没臊的殿下呢?
怎么突然谨小慎微,羞涩怯赧了?
然而她乐了没多久,某人像是后知后觉正在浪费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悄悄嘟嘴,徐缓凑向左侧那光洁饱满的额头。
晴容·松鼠一爪托腮,一爪捧着小果子,竟忘了吃。
未料薄唇在距离她两寸时,猛地顿住。
诚然,他在醉后美梦内,大可为所欲为;当面如受蛊惑,亦难免情不自禁调戏。
可等到意中人陷入睡梦,秀颜纯洁如出水清莲,他反倒犹豫未决,生怕肆意之举亵渎了她。
偏偏她无意识颦蹙,粉唇如花瓣轻绽,近在咫尺,惹他垂涎。
待夏暄吞咽唾沫,喉结微滚,攒足勇气,再接再厉之际,晴容忽然羞臊难耐。
——不、不许乱亲!这是真的她,不是梦里的假“九九”!
再说,她没感觉!感受不到!睡梦中被偷亲,岂不亏大了?
未及细想,她愤而朝他丢出野果。
奈何松鼠力弱,准度不佳,“啪”,被啃过一小口的果子正正砸中“九公主”手背。
嗯,硬生生把自己砸醒了。
···
于是,晴容睁目瞬间,人正靠在太子宽肩上,被红果击中的右手也落入他掌心。
夏暄忙于搓揉她柔嫩小手,满眼心疼,猝然对上她尴尬且羞怯的水眸,脱口问道:“疼不?”
晴容讪讪坐直,抽离微痛的手,以刻意的震惊伪饰窘态。
“殿下……?”
夏暄如做亏心事,尬笑辩解:“最近好奇怪,自赴行宫迎圣驾那晚,常有鸟雀朝我丢东西。”
——想岔开话题?
晴容静静瞪视他,如怨,如恼,如带诧异,如含期许。
夏暄手忙脚乱地从身侧摸出两个枇杷:“给你剥皮?”
晴容岂会轻易被搪塞?
她语气未露波澜:“请问殿下,小九为何睡在您肩膀上?”
“嗯,你打瞌睡,不知怎的……到我这儿了,”他厚颜掩饰,“我不忍心唤醒你,就、就供你当枕头呗!”
晴容被他的无耻气笑——殿下居然妄图把责任全甩给她!她、都、亲、眼、看、到、啦!
夏暄细察她羞恼中夹带啼笑皆非,自知糊弄不过,清了清嗓子:“嗳!我招了吧!是我,是我担心你仰头太累,打算……借你靠一会儿。”
还端着?
晴容幽然睨了他一眼,怪声怪气地道:“那,小九谢过殿下慷慨相助。”
“何须言谢?本宫……乐意。”
他占了便宜还卖乖,笑得落落大方,下一刻,又被她的淡漠眼光扫得浑身不自在。
有些事,双方早已心知肚明,只差捅破窗户纸。
行宫归来那夜,夏暄因赵王悔婚大受刺激,气冲冲奔赴行馆。剖白心迹的言辞蹦跃至嘴边,遭乐云公主的贸然到访而打断。
搞不清何故,自那时起,炽灼热烈的心,便如裹了一团云,时而躁动,时而忐忑。
归根结底,他贵为大宣国的皇太子,倘若被拒,脸该往哪儿搁?
但这小姑娘与他独处时的眉眼娇态……绝对,绝对和别的男子接触时截然不同!
按理说,芳心暗许,即便尚存阻碍,不至于当面狠拒吧?
躇踌良晌,夏暄闷声启齿。
“我以为,我不说,你亦能感知我心里所思所想。毕竟,你最懂我。”
“不懂,一点也不懂,小九愚昧鲁钝,哪里懂得君王之心?”
晴容俏眸倾垂,耳根如烧,嘴上却答得干脆利落。
夏暄因她隐含蜜味的羞态而狂喜,又被她明知故问的态度而激怒,一咬牙,展臂一捞,拥她入怀。
“这样,懂了吧?”
“殿下是……顾念小九久坐疲软,腰腿乏力。”
晴容遭最熟悉暖热的怀抱圈禁,挣脱不开,周身血液如沸,仍强撑着睁眼说瞎话。
她在等,他亲口道出的真心实意之言。
不必承诺什么,只求彼此心意熨贴。
唯有如此,方可共同面对未来的种种波折。
流转眼波娇羞带恼,令夏暄忍无可忍,双手捧起她的脸:“那……这样?”
不等她有所推拒,他俯首以笑唇堵住让他懊恼多时、心心念念的两瓣唇。
——净说欺负他的话,须以吻封缄。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吼!我可以亲到明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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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必端直,处必廉方。”——东汉·李尤·《屏风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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