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穿成太子的小毛团

作者:容千丝

今日,是惠帝行宫休憩归来后第三次临朝。

头一次,宣判齐氏逆案的定论,及发落众犯;第二次,昭告沉船事件始末,降魏王为永林郡王,贬谪出京。

到了这第三次,宗亲和朝臣们垂首而待,无不心惊胆寒。

皇太子夏暄早早站至垂拱殿高台前端,如常头戴乌纱折上巾,赤色圆领宽袖常服蟠龙纹分布于前后与两肩,腰间束以白玉带,加配玉鱼,容颜如玉,仪表儒雅。

他平日监理朝政时,往往落座于龙椅下首加设的圈椅,此刻站在一群年过半百的老臣之前,显得尤为挺拔亮眼。

偏生他面容凝霜,浑身散发不明缘由的寒气。

时辰到,惠帝在一众内侍官和侍卫的护引下临朝。

山呼已毕,新任内阁首辅协三司禀报核查旧案的细节,予百官确切交待。

随后,内廷侍官首领取出圣旨,颁布四道谕令:

一是昭雪余大将军的大逆罪名,减轻涉事两宫仆役的护卫不力之罪。

二是由礼部户部合议,传邸报至各地,给冤死者家属一定的抚恤。

三则归还抄没的大将军府,重建余氏宗祠,余家仅存的余目成、余晞临,亦恢复应有供飨。

第四,将设大型祭礼,由太子、嘉月公主、永川郡王亲祭祷文告天。

相关人员领旨叩拜后,惠帝倦目微抬,淡淡发声:“和赤月国联姻之事,已耗费将近一年。先是原定迎亲的皇子人选离京出使,后又因九公主久病未愈,再加上万寿节和多案同审,拖延至今,理当正式提上议程。”

群臣面露微笑,也有皱眉隐忧。

众人早有耳闻,此次波折连连的联姻,因赵王前年出使赤月国、相中了贺若家的九公主而起。

后因先皇后孝期未满,而后二皇子遭贬斥、惠帝心悸晕倒等事件,兼之目标人选九公主尚未及笄,拖至去年初才颁布旨意,执行联姻之策。

待赤月国确认由九公主嫁入天家,赵王却作了个大死,不但无故重提余大将军,还和南国使官大打出手。

惠帝一怒之下,派他率领使团,到北冽国进行商谈贸易,半磨练,半放逐。

赵王未归时,抵达京城的九公主恰巧染病月许,其后竟入了魏王的眼,引发某时期的兄弟相争。

待到三个月前的寿宴,除非眼瞎,否则谁都能瞧出,那位看似纤柔温顺、实则才思敏捷、言辞锋锐的九公主,无时无刻不在维护皇太子殿下,连遭逢危难,亦不离不弃,奋力相帮。

两人眉眼满溢柔情绰态,无论年龄、样貌、气度、才艺、性情皆十分般配。

最大障碍,大抵便是那道不成文的规定。

——为保大宣皇家血脉纯粹,以无实权的皇子迎娶异族公主;天家公主或郡主外嫁异邦,则从不受宠的宗室女中挑选,予以加封。

体弱的惠帝,会因为九公主屡屡立功而网开一面吗?抑或念在太子勤勉之余还受了不少委屈,适当给点奖励?

明堂上人人不由自主偷眼望向夏暄的背影,凝神屏息,静待龙椅上的帝王宣布。

夏暄锐利长眸直视父亲,果不其然,对方的视线压根儿没往他所在瞟上一眼。

惠帝面无表情,冲一旁的内侍官略微点头。

内侍官徐徐展开玉轴锦绫,以高亢话音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赤月国主贺若氏九女,秉性端淑,有徽柔之质,行端仪雅,具安正之美,已及芳年,待字闺闱;今皇三子夏易……”

余人蓦然一惊,倒抽了口凉气。

夏暄紧抿薄唇,两肩微颤,于袍袖内攥紧拳头。

“……冠礼三载,未及婚配,节操素励,忠正廉隅,才德起于沙场,英名闻达朝野。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许贺若氏九女为赵王妃,赐册赐服,垂记章典。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连谊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礼部尚书和钦天监监正对望半晌,未敢应旨。

其他朝臣偷眼觑向皇太子和赵王,纷纷将道贺之言咽回肚子。

此时,多说一个字,多一分危险。

赵王浓眉高扬,朗目圆睁,嘴巴虚张合不拢,一脸懵然:“我?我吗?怎会是我?我不是……放弃好久了?”

内侍官朗声道:“赵王上前接旨。”

赵王挪了半步,又挠耳定足不前。

夏暄缓缓抬头注视雕龙宝座上的父亲,明明还未至知天命之年,却鬓现银丝,弱不胜衣,有种已过花甲的沧桑。

可深沉眼眸所迸射出来的凝重目光,流露的并非老迈昏庸的糊涂,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着。

——让赵王迎娶九公主,是一国之君的严肃决定。

为臣,为子,为太子的夏暄,不应有异义。

一瞬间,天地万物似失去了颜色与声响,重归混沌。

他还以为,经历继后背叛、二哥获罪、四哥失德后,他和父亲的关系已彻底回到“君圣臣贤”、“父慈子孝”的美好局面。

他的君父信赖他、重视他,愿坦诚相待,加以爱护,托付江山。

他虽未明言,但君父必然将他和九公主的情谊和默契尽收眼底,更别提阿皙也曾明里暗里提起二人的交情。

君父为何事先连半句商量的余地也不留,竟当众下旨,把他思慕深浓的爱侣直接硬塞给他的兄长?

若非他昨夜事先接到密报,略有一丝预备,只怕要当廷发难。

都说君命不可违,可来日面对昼思夜想的娇容,他要有多坚强,才能唤她一句“三嫂”?

姑且不说“喊出口”,此际稍有此念,他已心如刀割,全身要炸。

更莫论亲眼目睹她和别的男子亲密相处……

夏暄眸底星辰暗淡,灭寂,嘴唇翕动;双拳紧握,指甲掐进掌心肉,刺出了血。

朝堂上的每个人皆宛若石雕,静谧无声,静止不动。

唯内侍官窘然回望惠帝,意欲请他再度发令。

赵王于煎熬中等不到太子力争,艰难撩袍,微屈双膝,慢吞吞往下跪,准备接旨。

不料,夏暄那清朗沉稳的醇嗓敲破沉默,响彻大殿。

“臣,皇太子,夏暄,以监国身份,对本道赐婚旨意,行封驳事。”

字字清音,如玉琅琅,如虹贯日。

刹那间,殿上人人瞪圆眼睛,险些怀疑耳朵出岔子!

一片哗然后,惊悚眼光不约而同齐聚那昂藏青年。

或许神情不尽相同,但等待与窥伺并无偏差。

其山眉水眼自带俊逸洒脱的高华,赤袍鲜明如旗帜,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大气。

诚然,持有监国玉印的太子,颁布旨令等同于圣旨,更可联合中书、门下两省长官,对皇帝旨意行封驳事,以封还诏书、驳正违失。

可众人万万没料到,他敢这么想,也真这么做了!

惠帝眉头紧皱,冷声道:“太子,给朕合理解释。”

夏暄理袍而跪,一丝不苟行大礼。

当脸额寸寸昂起,他连眉毛亦没扬半分,只是语调平静地陈述。

“赤月国九公主贺若氏,是臣的人。”

“……”

“……”

闻者呼吸一凝,垂拱殿内连衣袍轻摩、毛发落地之声都能清晰捕捉。

寂静到极致。

夏暄笃定宣告:“臣,要娶她为妻。”

惠帝冷眸闪过近乎于荒谬的震怒。

可他暗暗换气之际,却带有“果真如是”的了悟。

君臣父子隔空对视,复杂得无法言喻的情绪渗透于空气中。

夏暄的不退不让,仿佛从虚无缥缈处窜起一星火苗,随时引爆大殿各处。

“放肆!”惠帝龙颜怒火顿烧,颤声呵斥,“监国一年,你还有没有一丁点……对君臣法礼的敬畏之心!竟敢悖逆君父?为了一女子?一个异族姑娘?早就定好要成为你嫂子的联姻公主?”

夏暄未有半分犹豫:“是。”

惠帝磨牙切齿:“你断定,朕奈何不了你这个储君?”

“臣不敢。”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惠帝爆发罕见暴怒,额角青筋频现,激愤过后,大口喘着气,胸膛起伏不定。

群臣惶恐而跪,乱糟糟哀声恳求:“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

也有几位持重老臣极力劝阻夏暄。

“殿下!婚姻乃大事,天家尤甚,两国联姻更甚哪!”

“太子妃人选关乎国家命脉,应由陛下圣夺,您、您岂可妄自私定?”

“对啊!此举于法理不容,于情理不合!”

夏暄轻轻笑了一声,从容间微露锋芒:“赵王自始至终未接承旨意,臣与九公主的所谓‘叔嫂’之名,自始至终未曾确定!男未婚,女未嫁,相互爱慕,在法理之内;爱慕而求娶,乃情理之中!请陛下收回成命,为臣和九公主赐婚。”

殿外日影渐趋明朗,璀璨晨光透门而入,照得金碧辉煌的殿厅亮堂辉煌,却照不透惠帝面上的沉寂与阴霾。

“别忘了,你的储君之位,你的监国玉印,你的封驳之权,无一不是朕所赐!你这般有恃无恐,断定朕没胆量废储吗?”

“废储”二字一出,跪倒的朝臣们全数伏倒。

“陛下切莫动怒!”

“请陛下三思!”

“国本之尊,岂可轻言废立?”

支持夏暄的重臣们更添哭腔:“太子他……并无分毫额外过失啊!”

夏暄依然跪得直直的:“臣有恐,无恃。但臣坚信,陛下不仅为臣的君上,也是儿唯一的父亲;臣同样坚信,君父待母后如珠如宝,情深爱笃,方有长兄、臣、嘉月公主和小七的存在和成长。

“子承父业,子继父行。儿所求的,不光是肩负联姻的九公主,也不单是主东宫中馈的太子妃,更是志同道合、白首不离的伴侣,生死相依、相互扶持的发妻。而她,正是儿想要的——那个人。”

他语气沉静中腾涌深情,教听者恍惚间如沐暖流。

少顷,他态度越发坚定,补充道:“储君之位,事关大宣千秋万代,全凭陛下裁夺。如陛下觉三哥或七弟比臣更具贤能,大可废储。但贺若家的九公主……臣,娶定了。”

台上帝王,台下朝臣,不禁震慑于他的胆大与妄言。

如此狂放无度的言论!

如此恳切无悔的情话!

那位清冷孤傲的太子,疯了?被小公主迷了魂,丢了窍?

他对她在乎到甘愿豁出去,抛却所有,孤注一掷?

在场之人深觉他们素来景仰的皇太子,已陷入魔怔。

但夏暄清楚,他比任何时候更清醒,脸上甚至因公然坦诚心迹的思念,而浮起愉悦动情的温柔笑意。

——他又想她了。

他知道,再无别的皇子,比他更适合继承大统。

他知道,君父比他本人更确信这一点。

他在赌,赌惠帝作为君主的不舍,和身为父亲的不忍。

倘若输了,最坏的结局,无非被废储,重新当回他的闲散亲王或郡王。来日不论兄弟中哪一人上位,必将起用他,他亦乐意倾尽全力扶持。

可若赌赢了……

天下和她,都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这一刻,惠帝眉间掠过无可奈何的悲色,又隐隐滋生微妙的骄傲。

他对身侧内侍官摆了摆手,将袖内一封承载了千里风霜雨露的书信,转呈至夏暄之手。

夏暄双手接过,在其眼神示意下抽出金箔玉笺,逐折展开。

那一纸沉重,竟让他禁不住一颤。

···

晴容快饿晕了。

确切说,是晴容·辩哥,快饿晕了。

昨晚忽然收到旨意,要求她翌日上午在赤月行馆等候,她不得不连夜从乐云公主府别院火速赶回城。

待沐浴更衣、栉发梳妆完毕,天色渐明,人也疲软地瘫倒在床。

一睁眼,正好瞧见太子身穿朝服,板着俊容,大步流星往外走,竟未转头看上她半眼。

东府上下忙个不停,只有长乐给她送来一碗水和一小碟坚果,匆匆离开。

“……”

晴容·辩哥歪头瞪视这一堆山核桃、松子和瓜子,抬起右爪,递至眼前反复端量,决定先挠头。

有没有搞错!

太子的侍寝宠物,居然不设置专门负责剥坚果壳的仆役?

平时也罢了,一整夜没吃东西,快饿得鹦鹉前胸贴后背,再也团不成毛球了!

她本就不擅长用鸟喙和爪子配合啃食物,每回发脾气乱丢,夏暄全当鹦鹉闲来撒娇,乐呵呵替她剥。

可这回叽叽咕咕一阵,意外发现,东府的人不晓得在忙什么,竟无一人搭理她!

于是,她四处寻找,扯过一银灰色的小香囊,小心翼翼扯开绳索,拽出内里所藏香包,再把小坚果从碟上一个个往里塞。

装得鼓鼓囊囊后,她叼起香囊,大摇大摆走出太子寝宫。

她需要找一个信得过、会剥坚果的帮手。

前段时日,夏暄忙于三桩大案,没空管猫狗兔狐鸟时,毛团子们多半由甘棠投喂。

她偶尔借猫狐的耳目,知辩哥和甘棠时常吵个没完。

目下“落难”,第一反应还是找他。

据她所知,甘棠不当值时,基本藏身于书阁或周边花园内睡懒觉。

几经辛苦奔赴目的地,撂下自制坚果包,晴容·辩哥先唤照顾小动物的内侍官:“长乐!长乐!”

无人理会。

今儿东府出什么大事了?

她一头雾水,扯开嗓子嚷嚷:“甘棠!没人,你快来!给‘哥’弄吃的!‘哥’七,你三!”

依旧没有人搭理她。

她料想甘棠若在附近,以他的耳力,必能听见。懒得动弹,想必是嫌出价太低?

晴容·辩哥来回摇摆,小翅膀在后,像极了负手踱步的小老头。

“‘哥’六,你四,如何?”

隐约听书阁外的石道传来细碎脚步声,时快时慢,她只道甘棠又在逗“它”,怒而扇动翅膀。

“别鬼鬼祟祟,快出来!‘哥’若饿死了,殿下定要罚你!嗷嗷!”

她饿得饿得理智全失,快崩溃了,开始自暴自弃躺在地上打滚儿。

“‘哥’才不要自己剥!呜呜……‘哥’的媳妇呢?”

或许叫声近乎于鬼哭狼嚎,惹得那犹疑步伐谨慎靠近。

晴容喜出望外:管他是谁!只要是东府仆从,总会讨好太子最宠溺的呱噪小鹦鹉!

然则当她肚皮朝天、躺卧在鹅卵石径时,映入圆溜溜眼珠子的则是一高瘦身影。

灰衫素净,苍白俊脸漫溢惊慌,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咦?是他?

余大公子……大清早为何跑到东府?还提着包裹?远行?

红嘴绿鹦鹉傻了眼。

片刻后,她意识到这姿态过于不雅。

即使是神经兮兮的雄性鹦鹉,内心终究住了一位小公主。

于是,她快速翻身,假装好奇端量余晞临,惊觉他震悚退却后,迅速变得镇定且友好。

“小家伙,你在做什么呀?”

沉嗓如春风温和。

晴容心道,没想到冷若冰霜、眼高于顶的余大公子,待小动物也有亲厚的一面呢!

细想他曾对路过的鸽子异常尊敬,也许和表弟太子一般,冷面心热,犹爱毛球球?

念及此处,晴容努力蓬起羽毛装可爱,眨巴眼睛,嘀咕道:“辩哥饿肚子,肚子饿!”

余晞临笑得温润,一瘸一拐行至她跟前,试探问:“给你摘几个果子?”

“瓜子!我吃瓜子!”晴容朝香囊疯狂甩头,以作暗示。

余晞临惊色稍纵即逝,弯腰捡起那鼓鼓的小包,倒出一枚松子,颤抖着手剥开,慎重递给她。

那动作战战兢兢,像怕把她吓飞了。

她欢呼雀跃,蹦跳而来:“谢了!”

谁料,刚伸出爪子去抠,余晞临神色骤变,大手快如闪电疾翻,一把将她攥手里,捏得紧紧的。

嗓音寒冷如冰,破空而至,令她整个鸟一哆嗦。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殿和东府两件事同时进行,会穿插着来交待~大家别着急。

太子有封驳权力的伏笔,埋在了年代久远的第十三章~

赐婚圣旨是我从古代圣旨里东拼西凑的哈,特此说明,大家凑合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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