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穿成太子的小毛团

作者:容千丝

一句极轻的冷言,宛如巨石从山巅滚落,砸得晴容心慌慌,意惶惶。

余晞临问的,并非“你是谁”,而是——你是何人。

他竟然看出,鹦鹉体内的她,是个人!

生平头一回,震惊害怕到忘却身处何方,更忘了自己正被一年轻男子拿捏在掌中。

失策!

往日辩哥话多,有时不断重复太子所言,有时误打误撞搭上几句。

她平日扮演鹦鹉时,心情好还会注意点分寸,适才实在太饿,又认定余晞临不会留心……谁料,碰巧撞上了一位“行家”!

她该喊“救命”吗?

万一他告知旁人,小动物寄存了人的灵魂,太子会信吗?会否直接把辩哥杀掉?将可爱的猫狗兔狐统统处理掉?乃至挖地三尺把“人”找出?

她要不要装傻到底,假装自身就是一只单纯活泼的小鹦鹉?

但余晞临已然窥破,除非她灵魂猝然返回自己身体,由辩哥本鸟应对,否则很难掩饰搪塞。

可她来来回回数十次化身为太子身边的小毛团子,为何会被此人一眼看透?

听说余大公子博学多才,但相识之初,他只是个不良于行、冷面寡言的落魄青年。

自西山一行,因他态度渐趋缓和,她对他的印象亦越发改观,既敬佩他对养父一族的道义,更怜惜他失去了家人、爱侣和荣耀,落得残疾,因而礼敬有加。

莫非他闷声不响,却身怀异能?

若真如是,她狡辩或卖傻,已无任何意义。

东府难得安静,唯霜风凛冽,抖落枝头残叶。

一人一鸟僵持而望,大有“敌不动,我不动”之势。

许久,余晞临见鹦鹉浑身僵硬,纹丝未移,悄声问:“回去了?”

晴容叫苦不迭:他果然知晓内情!完了完了!

余晞临冷笑:“没反应,那便还在。”

晴容憋屈又难受,整个鹦鹉快蔫了。

“放开我,有话好说。”

余晞临盯视她,如有怨恨、愤慨和不甘:“若不飞走,我可以松手。”

晴容静思片晌,鹦鹉式地疯狂点头。

余晞临指上力度逐渐减弱,确认她没振翅之意,慎重将她搁至庭中石案上,而后拧眉落座。

“你究竟是谁?是男是女?”

晴容暗忖:当我傻子?自报家门等你来抓?

灵机一动,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你又是谁?为何跑来东府?”

余晞临一愣:“我是太子殿下母家的表兄,我姓余,你呢?”

晴容不答反问:“你如何得悉,人魂在鸟内?”

“你不像鹦鹉。”

晴容不服,按照辩哥那样团团转圈,脖子各种奇怪的抽搐,虚张翅膀,嘟囔道:“哪里不像了!”

“鹦鹉只会模仿人说话,或依特定指示发声。”

晴容泄气,缩成一绿色的毛球:“想怎样?”

余晞临沉吟:“容我问几个问题……”

晴容吧哒吧哒踱步至石案边,探头望向地上香囊:“我饿了,你每替我剥一坚果,我便回答你一个疑问。”

“……”

余晞临气笑了,无奈拾起那小包坚果,全数倒出,挑了颗榛子,忿忿不平地给剥开。

晴容美滋滋抓着啃,边吃边道:“你问吧!”

“自何时起出现异状?”

“差不多半年吧……”

余晞临又剥了颗山核桃:“药丸,你是怎样拿到手的?”

晴容小眼睛一瞪:“药丸?什么药丸?我吃过药丸?”

仔细回想,她曾一度以信鸽之身误闯行馆邻院,瞧见余晞临半夜里偷偷抠怪树的汁液,喂入嘴中……

那时他惊奇端量她,以虔诚且敬仰口吻打招呼,问是否为“先生大驾光临”,更宣称“费时半年精制的药丸,似乎未能起效,浪费了先生一番心血”!

所以……他当时不是错认信鸽,所言的“先生”也具备魂灵入侵动物的能力!且给过他一颗药丸!而她因误服药丸,才惹上这一摊子怪事?

初次变成动物,正是颜风荷与夏皙先后探访的那天……她时常咳喘,服食被动了手脚的丁沉煎丸,何曾从余晞临处获取“药丸”?

况且,那会儿他们不熟!连话也没说过!

苦思冥想间,她模模糊糊记起一事。

估摸就在那事发生的前一两天,余叔曾和她玩“交换糖丸”的游戏,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小包球状饴子,色彩缤纷,酸甜苦辣皆有,还饶有趣味看她吃完!

难不成……内里不慎混入余晞临的药丸?

老天爷啊!她大半年来历经的种种,非神鬼之力,纯属人为?

余大公子想方设法制作药丸,意欲潜入小动物梦魂,想做什么!

……等等!

她入梦后不光会化身各类毛茸茸,还能趁太子半醉时侵入他的意识、共享他的梦境!

如此看来,余大公子真正的目标,又怎么会是猫狗兔狐鸟!

晴容禁不住冲口发问:“你!你密行诡异之术,想谋害太子?”

余晞临悲怆中翻涌惭愧:“我没想害他,也不会害他!只想……要回该得的一切。”

该得的?

依照晴容对他的认知,余家叔侄归京,虽隐匿于闹市,实为伺机为余家翻案。

难怪……余大公子终日忙于织草编,不见其他行动!背地里竟掩藏了诡秘行为!

晴容·鹦鹉毛骨悚然,瑟瑟发抖,羽毛时而贴服,时而蓬起。

余晞临警惕瞪视她:“你是什么人?这事谁知?可曾把东府所见告诉旁人!”

晴容怒目回瞪:“三个坚果!”

“……”余晞临没好气地道,“你多大了?”

“四个!”

余晞临捡了一块卵石,啪啪一通乱砸,把剩余的核桃、瓜子全砸开:“说!全给我说明白!”

晴容岂会笨到如实相告?堂堂赤月国九公主不要脸的?

然而信口雌黄容易被聪明人拆穿,她不得不采取真假混合的说辞。

“我呀,我是流浪在东西二市的小乞丐,没家人没朋友,对谁说啊!万一被当成妖怪,抓去砍脑袋怎么办?”

余晞临喃喃自语:“莫非……搬动草编时不慎丢了?我那阵子吃的药丸又是何物?……躺卧多日,还一直以为药丸失效,原来被这小子吃了?”

晴容放下心头大石。

看样子,他没成功接近太子。

也对,要不然岂会不懂表弟翻案的决心?

她怀疑,药丸裹了一层糖霜,没准越藏得严实,越让余叔好奇,阴错阳差,把药丸和糖丸混了。

若供出余叔,必然被他套出身份。

情急之下,她只好以“嘤嘤”哭腔道:“我不过捡了颗糖,还道被神仙耍了!公子可知解除的法子?”

余晞临讶异:“你要摆脱这能力?”

“当然!哪怕我生来贫贱,哪怕东府再好吃再好喝,可好歹是男儿!成天变作猫猫狗狗供人乱摸,受得了?”

她撒谎不眨眼睛,虽怪声怪气的鹦鹉腔调,却又字字句句清晰,言辞恳切。

诚然,如无此诡异事件,她绝无机缘从另一角度认识太子,陪伴他、协助他、维护他,助他查找皇宫内外的秘密,迅速侦破余家案子……更无法独享他的宠爱,只能安分守己保持“叔嫂”关系。

偶尔当个小猫、胖狐狸、小鹦鹉、丹顶鹤或别的都无妨,但魂魄进入太子灵内,实在太危险!

一有被察觉的可能,二来容易影响他的认知和决断!

而今冤案昭雪,她和太子各自表明心意,心有灵犀,待成婚后,朝朝暮暮,何须化身动物作陪?

如今缘份既定,她再不需要奇诡能力,也无须窥探他人隐私,理应回归正途,承担职责。

冬日晨光静静为庭院镀上一层暖金,使得余晞临逆光的侧颜略显阴晴不定。

他似在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心,眼底变幻纠结难言的情愫。

“确实……有解药。”

晴容·鹦鹉小眼神一亮:“难配么?您记得方子吗?”

“我早就调制完毕,恰好今日到东府向太子殿下辞别,随身带着。”

晴容喜出望外之余,免不了惋惜——他的确提及,想到处走走,还请太子照顾叔父一家子。

“公子,要我做点什么?我尽力而为。”

余晞临审视这只红嘴绿鹦鹉:“这本是大逆不道之举,我深感愧疚,也曾暗自庆幸没成功。你若得解脱,有关此事,以及牵扯我的一切,务必守口如瓶。”

“这个自然!”小鹦鹉开心地在石案上乱蹦,“一言为定!”

余晞临蹙眉:“今夜戌时,我把药送去西市十一巷口的……”

“何必大费周章?公子您把药给我,我飞回去找自己,当即服下便是!”

晴容知辩哥能飞,等她把解药带至行馆,醒后想法子捉了鹦鹉,偷偷带回东府附近一放,神不知鬼不觉。

余晞临轻哼:“怕我告发你?”

“您是达官贵人,我、我哪里惹得起?”

“我这潦倒状……与达官贵人有何干系?”余晞临从行囊里摸出一红色瓷瓶,犹豫了将近半盏茶时分,“你没诓我吧?能保证,本人一拿到解药,当场吞服,且完全保密,不给我留一丝一毫的后患?”

“公子不必担心,”晴容再次展现鹦鹉的频频颔首,幅度极其夸张,“只要您保证这药有效,免去我日夜梦魂难安之苦,我定履行诺言,就当……从未有过此遭遇,更没见过您!”

为免他事后找西市小乞丐们麻烦,她机灵地补充:“一旦服药,我立马离开京城,缄舌闭口!”

她一想到危局将解,言语激昂,浑然未觉辞藻已露破绽。

余晞临不露声色:“我信你。”

说罢,从瓶中倒出一颗乳白色的小丸,晶莹如玉,甜香扑鼻。

晴容将信将疑:“一粒可全解?”

“是,而且,我只做了这么一小颗,千万千万别弄丢!”余晞临憔悴病容凝满忧色,柔声劝道,“要不……我给你送去?”

“不用不用!您留这儿等殿下就成!谢啦!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此间事,不复言!”

晴容生怕他反悔,急匆匆道谢,叼起那颗白色丸子,细察周边无人,展翅飞出院墙。

辨明方向后,满怀希冀,直飞向西。

余晞临手抚石桌站起,袍袖紧攥,半眯眼静静远眺绿影化为一黑点。

唇畔微微勾起一抹冷冽狠笑。

···

待朝臣从垂拱殿的微妙气氛中告退,惠帝领着夏暄,步向相邻的文德殿。

此为帝王上朝前后的歇息之所,设有短榻、棋案、茶台等,装潢陈设舒适典。

清烟缭绕,沁人心脾,安人心神。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茶点被冷落在一旁,腾腾热气渐飘渐散,直至彻底凉透。

夏暄将赤月王的亲笔手书收好,沉缓置于案头,以长指轻轻推向惠帝。

信非公函,乃私人信件,用了老朋友的行文措辞。

赤月王谈及北顺郡王已拿下,举国四处抓捕余孽,请求惠帝勿以此削弱对赤月国的信心;更提到小女儿抵达大宣将满一年,缠身之病已愈,他夸赞赵王“勇武非凡”、“忠厚耿直”,听闻赵王归京数月,愿两国联姻大事别再拖延,以免给小人可乘之机。

虽知赤月王并无他意,可夏暄总觉,钻空子的“小人”指的是他这皇太子。

沉默蔓延,他竭力将殿上的愤慨、激扬压下。

人前固然要勇于表达决心,如若私下与君父闹翻,再难回头。

深吸一口气,夏暄温和中掺杂了几许委屈。

“父亲,赤月王不知道九公主与儿的事……但您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想必早有觉察。方才明堂上的冲撞,儿不求您宽宥。”

事实上,需被宽宥的,绝不是他。

“暄儿,朕若偏心,你和三郎,朕自是向着你的。”

兴许是夏暄语调温顺了不少,惠帝尽收君主威严,平和展开一场父与子的对话。

“那父亲为何还明旨……?”

“你是大宣未来主,将来接管朕的位置、朕的天下!朕能做的,唯有力所能及地为你扫除障碍,剿灭隐患。

“九公主表面乖巧柔婉,实则深藏不露,这般年纪,这般心计,这般手段……连朕也不敢小觑。若纵容你一时任性,娶她为太子妃,等于将未来后位交托予一位手腕高明的异族女子之手。你让朕如何安心?”

夏暄冷静答道:“儿既非任性,更非冲动。九公主秉性纯良,柔仁至善,对大宣的忠心无庸置疑,天地可鉴;儿待她亦情深意笃,心如朗月昭昭!儿恳请君父成全!”

惠帝苦笑:“为了成全你一人的情意,你甘愿让天下人质疑、议论、耻笑?即使你我父子忍受得了皇族血脉混淆,宗亲们呢?就算你和她不存嫌隙,他日贺若氏一脉借她的出身、子孙血脉对咱们大宣提非分要求呢?你可想过这些?”

“父亲深谋远虑,儿自获启发。但贺若家在立国时已非蛮夷,外加两百多年来,有四代王后、两代王夫出自大宣,无不为大宣显贵……远的不说,九公主的生母为赤月王后,乃安国公之女、先帝亲封的郡主。所谓血脉之说,根本立不住脚。

“再说,赤月王族未借身上流淌的大宣血脉提出过分请求,儿不觉得……他们多嫁进来一位嫡公主,会心生非分之想。父亲何苦用不存在或未见端倪的臆想,来碾压儿的一片痴情?

“五伦之亲,君臣有礼义之忠,父子有尊卑之孝,手足有至亲之悌,朋友有诚信之善,夫妻间有如宾之敬。却恰恰只有夫妻,才是陪伴扶携走完后半生的人。您抚心自问,当初选择母亲为后,不也是同样道理吗?”

他提起余皇后,惠帝霎时老眼泛泪。

那些年少气盛的冲进,狂热至深的慕恋,瞬即充斥心间。

惠帝颤颤巍巍起身,转望窗外冷冷清清的殿阁。

不论这座宫城,抑或他的心,确是在那一夜,因爱妻离去而空荡荡,冷冰冰。

夏暄搀扶他,缓步行至窗边,仰望晴空飞掠而过的鸟雀,浅浅一笑。

“母后在天之灵,必定希望儿子跟您一样,能与意中人结合、厮守,诞下融入双方骨血的孩子,就如我们兄弟姐妹……”

惠帝本非硬心肠之人,太子殿中那句“志同道合、白首不离的伴侣,生死相依、相互扶持的发妻”犹在耳边回荡。

他仰天眨去泪意,徐徐转头凝视夏暄殷切面容,唇角弯起起玄妙弧度。

“你,真有那么……意属于她?确定、肯定她是你想要的?”

明明刚才,夏暄当着上百耳目坦然表露心意,无所畏惧,此刻居然莫名红了脸。

清朗长眸柔情潋滟,语气无比坚定。

“是,儿非她不娶。”

···

半个时辰后,从垂拱殿至正门,沿途的侍卫、宫人和内侍,无一不感受到太子殿下的喜气洋溢。

他依然是那身赤色圆领宽袖常服,手上紧紧握牢一卷碧玉轴锦绫。

步伐不再如以往沉稳,仿佛带一点微不可察的蹦跃;俊朗面容抹去了往日的高傲清冷,弥漫美满欢欣的笑容。

如赢得了全天下。

比天下还多了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越临近宫墙,他越按耐不住如飞健步。

忽见琉璃瓦顶上立着棕褐色的小小的一团,依稀是只鸮,他虽觉怪诞,没往心里去。

“快备马,本宫即刻赶赴赤月行馆宣旨!”

身侧内侍加快脚步追上,笑得欢畅:“哟!瞧把您给乐得!哪有太子殿下亲自宣布自己的赐婚旨意?”

是没这规矩,可夏暄真等不及。

他急需见她一面,第一时间分享他费尽心力得来的旨意。

从此,他们将名正言顺拥有对方,名正言顺属于彼此。

余下一小段路,他几乎飞奔而行,身体发肤散发激荡喜悦,恍若热血少年,意气风发。

未料,宫墙外急急冲来一女官,年逾四旬,容颜清秀,泪光泫然,却是崔简兮。

她气喘吁吁,话音颤颤。

“殿下!不、不好了!九公主……她、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揭晓晴容穿成动物的一半真相,是人为的,呼啦啦

基本上进入正文完结阶段了,结局前一般都有点高能,大家不用大惊小怪,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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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一下伏笔的章节:

余叔请晴容吃糖,在第4章

鸽子视觉看抠树汁,在34、35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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