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晴容借辩哥之身,从东府飞回行馆,本已累个半死;再被猫咪妙妙追逐,险些弄丢仅有的药丸……眼看鱼丽闯入驱逐,她未及细想,赶紧抛药、啄醒、服药,一气呵成。
在她潜藏意识中,余大公子乃名门之后,谦谦君子,极重情谊,必然是一位言而有信之人,故而并未多想。
万万没料到,她继续补眠时,一晃神,又变成鸟雀,入眼景象成了黑白灰色,且觉万事万物刺眼无比。
她第一反应是,想骂人!
说好的,“解药一颗可全解”呢?难道没来得及起效?
再次化身为猫头鹰,晴容深觉这气息极为熟悉,依稀便是上回窃听惠帝训斥太子的那只。
时隔数月,羽毛渐丰,动作亦灵活了不少。
她猛然忆及太子曾言,自赴行宫迎圣驾那晚,常有鸟雀朝他丢东西,想来那猫头鹰受她影响,以跟踪他、抛花叶为乐?
勉强辨认身处连绵宫阙间的檐角,循声掠向文德殿外,她清晰听见太子说了句“只有夫妻,才是陪伴扶携走完后半生的人”,又提及仙逝数载的余皇后。
不多时,他搀扶惠帝行至窗边,远眺晴空。
她虽瞧不真切,仍可感受他俊颜意气飞扬。
惠帝问道:“你真有那么意属于她?确定、肯定她是你想要的?”
太子稍显赧然,温柔而坚定:“是,儿非她不娶。”
晴容·鸮顿觉寒风暖化为甜腻春风,恨不得仰天大笑。
她欢快地在琉璃瓦顶上摇来摆去,舒展过左边翅膀,又虚张右翼蹦蹦跳跳,活脱脱的小憨憨。
待父子二人密谈婚礼仪程、重拟赐婚圣旨,晴容方知,原来早朝时,惠帝竟曾下旨让赵王娶她!
刹那间,对太子的赞许、怜爱、疼惜、感激,膨胀至无以复加的境地。
收敛雀跃心情,她悄然尾随他,目睹他恭敬辞别惠帝、离殿后走路带风、俊朗面容如绽放潋滟晴光,更宣称要“即刻赶赴赤月行馆宣旨”,她真心想不顾一切,飞扑入他怀内。
然则下一刻,崔姑姑张皇失措来报,“九公主吐血昏迷”!
晴容整个鸟一呆,后知后觉,她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余晞临固然不会伤害“九公主”,但她欺骗了他,隐瞒了身份,岂能奢盼对方手下留情?易地而处,没准儿她也会为保护太子,对陌生人下狠手!
其后,她远远追踪夏暄,看他策马飞奔至行馆、摔落马下,硬闯入内逗留约莫一盏茶时分,竟公然把她本人抱走了……
细看自己惨白脸容,显然虚弱至极,乐极生悲之感铺天盖地而来。
无数次期待猫头鹰自我醒觉,她便能返回自身。
然而这回与先前不同,仿佛因体虚气弱,离魂滞留不得归。
再听余晞临不光坦诚过往所谋,还彻底出卖她,外加太子逐一展开打开密匣的画里,她内心的崩溃冲破了生离死别的痛。
——太子发现了!啊啊啊!她不要活了!
最后渺茫的希望,大抵仅剩一件事——但愿太子忘记她在行宫里抠过龙血树的汁液,想不到她也曾数度潜入他的魂灵,利用他的手摸来摸去、为避开赵王而落了水、还分享他不可告人的梦境,甚至……
唉,别想!别提!
此后两天,她借无声无息的飞翔技能,潜伏东府各处,偶尔偷鸟雀食物,间或啃点果子,伺机窥望夏暄的一举一动,全程旁观他几近寸步不离守着她那副失去灵魂的躯壳。
虽有未婚夫妻之名,连夜同床共枕时,夏暄除去常常拥抱或握手,一直以礼相待,沐浴更衣等事仍旧交由鱼丽和桑柔负责。
看得出,历经磨难,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相守,兼之她生死未卜,他自然不去计较隐私被窥探一事。
况且,他也核查过她的画,算是扯平了吧?
是日大雪飞扬,偏生猫头鹰的羽毛稠密而松软,不具备防水能力,被雪水砸了满身后,晴容·鸮冷得瑟瑟发抖,满心想换个温暖的地儿歇息,却被小风铃逮住了。
既已被带入暖阁,可近距离观察昏睡的自己,晴容·鸮决定冒险试试往日唤醒自己的法子。
谁料,夏暄无所防备的假象,全是他设的局!
当他谨慎轻摸小鸮脑袋,颤声问她是不是“小晴容”,她歪头瞋瞪他一眼,果断摇头。
——不是!你认错了!
夏暄见状面露喜色:“乖啊!我没怪你,快回来,别闹腾了!”
晴容·鸮气鼓鼓扇动半湿羽翼: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压根没这能力!
遗憾夏暄看不懂她的表达:“别生气了,我前日不晓得是你,才拿果子吓唬你……”
晴容·鸮直觉彼此激动下无法沟通,干脆蓬成球,闭目小歇,不理他。
夏暄取来干净软巾,细细为她擦拭雪水,柔柔拥在臂弯内,软声哄劝。
晴容固然晓得他这两日有多劳碌,有多煎熬。
但她被余晞临摆了一道,陷入半死不活的困境;变作小鸮后,回不来、吃不饱、睡不好、穿不暖……
连日以来的悲喜交加、冤屈难耐,汇聚成感伤,驱使她忿然挣脱他的拥抱,展翅“抱”住沉睡的自己,心疼地呜呜而哭。
···
余晞临被禁足于檀风阁,因记起某个被遗漏的重要细节,请求面见太子。
不料抵达挟绣阁,恰巧遇上夏皙亲来求情,千头万绪,纠缠不息。
他呆立雪中,怅然若失,久久未挪移步伐,惊觉太子抱九公主离去,才忍住腿脚酸痛,慢腾腾跟随。
获准进入书阁时,他震惊发觉,九公主身上多了一只形迹可疑的鸮,而太子手足无措,一会轻抚九公主的发,一会则安抚鸮的后背……
无须多问,他已然猜出,九公主的灵魂被困于鸮内。
“殿下,九公主……”
晴容·鸮眼见被余晞临认出,顿时炸毛。
她理解他蒙冤受屈、视太子兄妹的不管不顾为背叛、在绝望中不择手段的做法,尽管她不赞同;她也明白,她无意中承受了蛊、获得了情、承担了毒,事已至此,愤怒和怨恨于事无补。
可她有生气的权利。
从一妙龄少女、准太子妃,突然坠入深渊,试问谁能憋得住恼火?
无奈她除了气呼呼地瞪视余晞临,张开小小的喙,幼稚且呱噪地咯咯叫几声外,并无别的可行之法。
余晞临惊中带喜:“九公主,当日是我之过,幸好您吉人天相,暂无性命之忧。来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目下……在下有一要事相询,您擅长香道,平日可曾服食过什么香药?兴许和毒丸子的药性有冲撞或缓解。”
夏暄目视呆然的晴容·鸮,正愁猫头鹰舌头不似鹦鹉灵敏,蹙眉道:“这事,表哥不妨细问崔内人和桑柔姑娘。”
余晞临猛地警醒:“二位请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夏暄与晴容·鸮面面相觑,均搞不明他一惊一乍所为何事。
对望片晌,晴容·鸮憋闷地把头转到背后。
夏暄仔细回想往昔,柔情潋滟满心,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用手指轻挠小鸮的脑门。
恰逢小七和小风铃在楼上捣腾半日,终究没找到飞禽伤寒药,怏怏下楼。
乍见原本一脸不屑的兄长莫名待“憨憨”如珠如宝,小七惊掉了下巴:“您怎么了?”
夏暄淡声道:“你俩先回,小鸮留我这儿陪陪你嫂子,等她醒来再还你。”
兄长强取豪夺了他好不容易逮到手的宝贝,小七颇有些不甘,但念在对方冷冽数日的脸色难得添了一丝暖意,乖乖拉上小风铃告退。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余晞临急急返回,似乎因走得太匆忙而滑倒,弄得灰袍上满是雪泥。
他浑然不在意,立即将捧来的方形扁匣置于案头。
木匣以樟木制作,其貌不扬,掀起匣盖后,展现人前的则是指头大小、密密麻麻的方形小木条,顶部设有文字标示。
“殿下,九公主,此套印章共一千五百二十一枚,囊括了千字文、常用的称谓、姓氏和物种,盒子底部已附着印泥,九公主只需叼住往白纸上盖个印,殿下和我便可知悉您心中所言。”
夏暄又惊又喜,信手拿起右上角一枚标有“天”字的木条,果真见底下阳刻着小楷“天”,雕工精细,明显费了心思。
余晞临亦不瞒他:“墨沉先生受伤后,时常困在鸟兽体内,不便言语;我们叔侄来京,他多半会以鸽子形象来寻,我时常携带这一套章子,以便畅通无阻和他交流。”
晴容·鸮虽不情不愿,终究不忍见他抵受湿衣寒气,摇摇晃晃蹦了过去,从“说感武丁”那组中叼出一枚“丁”字,又从“沉默寂寥”中抠出“沉”字,在一宣纸上盖了印子,“丁沉”二字赫然呈于白纸。
“是丁沉煎丸?”余晞临料知匣内无“煎”,主动询问。
晴容·鸮鸟头狂点,又从“化被草木”那组中寻了“木”,后在千字文外寻获另行补充的“香”字。
“木香饼?”
晴容·鸮再度颔首。
余晞临踌躇须臾,对夏暄道:“还请殿下容我和御医官们商讨。”
夏暄寻得和晴容交谈的良法,迫不及待想和她好好“聊聊”,爽快同意,又唤内侍给表兄呈上新衣,免得着凉。
余晞临识趣把整套木刻章留下,谢恩而去。
···
炭火暖热的书阁内唯剩忐忑不安的夏暄、毫无知觉的晴容本人和闷声不响的晴容·鸮。
场面荒诞得诡秘。
夏暄抚弄小鸮的羽毛,柔声道:“小晴容,我……我这人一急就变笨,你若不说,我很难猜到你的想法。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句话啊!”
晴容·鸮颓靡瘫在案上,并没心情盖印章。
奈何他温情脉脉倾诉对她的思念,听得她甜恼交集,按捺不住,埋头摆弄那堆木印。
她无从想象,倘若她本人余生再无苏醒的转机,灵魂会否一辈子困于鸟体?
而他,真要娶一个活死人为妻吗?堂堂太子,总不能苦守猫头鹰过日子吧?
再说,鸟类又能有几年寿命?
夏暄满怀希望,边握住榻上那只微凉的柔荑,边看小鸮忙碌折腾的身影。
晴容·鸮反反复复研究许久,试图倾诉苦闷,试图诚恳劝勉,最终叼出又放下,只给他印下八个字——人和鸟,不会有结果。
夏暄啼笑皆非,蓦地喉头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
晴容·鸮大惊,瞳仁瞬间收缩,扑进他怀里,“呼呼”而唤。
啊?不过为泄愤而调侃一句,居然把殿下气吐血了?
夏暄喘了口气,摆手道:“不碍事,近日神思郁结,加上几乎没睡……你若痊愈,我自无忧。”
晴容心一阵刺痛。
她岂能忽略,他的悲痛绝不亚于她,且比她更爱逞强?
气恼消了大半,她挥动翅膀,示意他躺下。
夏暄依照“吩咐”,躺至她人身畔,一手圈住佳人,一手兜住小鸮,微微浅笑:“小晴容,咱俩要成亲啦!”
晴容·鸮总觉此举不妥,摇了摇头。
夏暄笑道:“你睡了,没法拒绝我。有本事……亲口回绝我啊!”
说罢,挑衅地在她本人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啵叽”一声,超响。
晴容被他嚣张的模样气炸,用鸟喙乱啄他手背,却又舍不得用劲。
“你是要回亲我吗?”夏暄大乐,捧起她一顿搓揉。
晴容·鸮分不清他是真猜不透,抑或在装傻逗她,放弃抵抗,由着他狂撸。
反正,她早已习惯当他的爱宠。
只是这一回,被他知晓秘密,多少有点不自在。
夏暄挠着鸟下巴,悄声确认:“陪我看日落的丹顶鹤,是你。”
有画为证,晴容·鸮不得不点头。
“救我俩的花豹、行宫时背《大学》的嘤嘤,是你。”
晴容·鸮认了。
“那……经常闯进浴室,偷看我沐浴更衣的小狸儿,也是?”
晴容干瞪眼,疯狂甩头:哪有这么饥!哪有那么渴!
她最多不小心……撞见泡在浴池里的他,并喝了点水,仅此而已!
夏暄苦思冥想,喃喃地道:“我总觉得还有很多很多……对了,你、你可有变小奶狗?”
小鸮的大眼睛瞬即盈满笑意。
夏暄浑身一僵:“你你你你你……该不会随我去过北院的画室吧?”
晴容非常认真地颔首,眸光尤为笃定。
夏暄心态崩了。
他从未忘却,那回偷藏晴容的《群芳图》时,顺手把刚从魏王府来的小奶狗抱了去。
当时那小狗专注赏画,而后笑得嘴不合拢、肚皮抽搐,倒地来回打滚儿……
天啊!一国储君年少轻狂时的愚蠢臆想,都被她瞧见了?
脸往哪儿搁?
夏暄磨牙吮血,羞愤捶床,为掩饰满脸的绯红,一头埋在身侧少女的前襟。
晴容原本乐得直转圈圈,待见他眉眼鼻唇所处的位置,登时抓狂。
——太过分了!殿下,别以为我没感觉,就能趁机吃豆腐!我、我可是很凶的猛禽!会咬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丢人!脸往哪儿搁?
晴容:搁别的地儿去,别搁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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