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元年,六月初九。
盛京迎来了夏日里的第一场暴雨,裹着狂风夹着冰雹,豆米般大的冰雹落下来,将院中的花草吹打得东倒西歪,那碧绿的芭蕉叶被冰雹砸得稀烂,落了一地的残花碎叶。
右相府,正院。
正厅的大门敞开着,伺候的下人都在回廊下候着,因着雨声大,小丫头宝儿凑在绿芸的耳边低声道:“以前只听说过国公府的六娘子长得好看,从未见过,今儿个一见才真真儿觉得长得好看呐。”
话音刚落,绿芸一记刀眼就丢了过来,“想被掌嘴了?”
宝儿悻悻的垂下头,只见绿芸压低了声音,“现在哪里还有国公府?那里面的是国公府六娘子吗?是咱们相爷抓回来的罪奴。”
宝儿眨巴着懵懂无故的大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将心中疑惑说出。
“既是罪奴,那主子为何不把她送去大牢呢?”
绿芸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为何不送去大牢?她也想知道。
她在万之褚身边这么久,可从未见过万之褚把罪犯带回府邸的前例,也未有带女子入府的前例。
国公府没了,李棠逃走了大半年都不见人影,大家还觉得她要是没死,那也藏得太好了,没想到今日她竟然回了京,自投罗网,一回来就落到了万之褚的手中。
宝儿说得不错,李棠生得太漂亮了,便是落魄了,狼狈了,也依旧美得让人生羡生妒,万之褚看上了李棠,也不是不可能。
绿芸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只听里屋隐隐绰绰的传出来万之褚冰冷无温的话。
“死——或者伺候我,你选一个!”
话音刚落,空中坠下一个惊雷,闪电如爪牙将黑夜撕得四分五裂,李棠跪在地上的深红色软毯上,脚踝处麻麻痒痒的疼着,雷声落下她受了惊身子不受控制的颤了一下,回过神来对上万之褚阴寒的眼神,对他刚才的话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他望着她的眼眸转了转,眉宇轻蹙,面露不悦。
李棠抿了抿唇低低问道:“就只有这俩选择吗?”
“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拔高,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倒像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一般。
李棠被他吓了一道,不解的望着他半晌没有回话。
只见他眸光一闪,扯起了嘴角,那抹刺眼的冷笑就露了出来,眸光似冷箭般的朝她射了过来。
“怎么?你就那么喜欢傅祁祯?如今他已经是一个被圈禁的废人了,你也想去陪着他?”他问得漫不经心,但腮绷子却是紧绷着的,广袖下的拳是紧握的。
李棠从他的脸看到脚,看着那脚背微乎其微的拱起,脚趾抠着地板,这是他口是心非时才会有的习惯,他嘴上说给两个选择,最后不过也是希望她在他身边,话虽然难听了点,但谁叫她曾那么欺负过他,他心中有怨气也是正常,只要他的心里还有她,那一切都值得。
她心下欢喜,想着自己出逃这大半年来受的委屈,似乎也瞬间就不委屈了。
可明明不委屈了,她眼眶还是有些酸涩,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选后者。”她话落,万之褚慢慢的掀起眼帘,“什么后者?”
听着他这话,伺候你,这三个字哽在李棠的喉中,愣是半晌没有说出来,万之褚敛去了嘴角的冷笑,淡淡问道:“伺候我?”
李棠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万之褚缓缓俯下身,伸手攥起她的下颚,抬起脸对着他,她望着面前熟悉的眉眼,眼中的水雾化成珠滚了下来,滑过脸颊落入他的手中。
她们相处了近十年,他从未见她哭过,可此时她却落了泪,那滚烫的泪珠灼伤了他的手心,可想到到她曾说下的字字句句,心下却愈发的硬了起来。
“伺候我就让你这么委屈?”他冷声问着,李棠未语,只听他冷声嘲道:“想来也是啊,高高在上的李六娘子,太子的未婚妻,未来的皇后,多好的前途啊,如今竟要来伺候我这种让你生厌得都不愿多看一眼的人,当然会委屈。”
李棠静静地望着他的这张脸,皮肤白得有些不正常,冷厉的眉锋下那双漆黑的眼眸复杂得让人看不清,厌恶得一眼都不愿意多看这种话,是从她口中出来的,如今他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她。
“当时我……”
“够了!”
她的解释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话音戛然而止,四目相对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俩人都不约而同的移开了眼神。
“摆出一副不甘不愿的委屈样给谁看?”
李棠收了解释的心思,心下也明白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来日方长也不必急于一时了,她轻声道:“既然是我自己选的,那我心甘情愿,也不觉得委屈。”
万之褚捏着她下颚的手一紧,冷声确认,“当真?”
“当真。”
李棠说完,他放开了她,沉声唤道:“来人。”
屋外的绿芸疾步匆匆的进来,走至万之褚跟前,“带她下去梳洗,洗干净送到东厢房来。”
万之褚吩咐完,绿芸攥紧了交握的双手,东厢房是万之褚的居所,这大晚上的沐浴完送过去可不就是……她压着心下的不痛快,抬眸望向万之褚,“这位娘子,奴婢该如何称呼?”
李棠听她这话问得甚有意思,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并未接话。
只见万之褚缓缓的望向她,却问起了绿芸:“府上的妾氏,你们该怎么称呼?”
绿芸福了福身,答:“姨娘。”
“那便这么称呼。”
他说得风轻云淡,绿芸心下的不痛快忽然就消散了许多,对着李棠福了福身:“李姨娘,这边请。”
她听着这个称呼,脸色微变,但在起身的转瞬间她又恢复如常,跟着绿芸出了正厅,站在回廊下的宝儿对着她福了福身子后跟了上来。
外面狂风斜雨,雨水洒入回廊内,跟在身后的宝儿轻声提醒道:“娘子靠里面一些,雨水扫进来了。”
李棠闻声回头,透着廊下微光看清了宝儿的模样,十三四岁样子,扎着双平髻,圆乎乎的脸蛋,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她心想着轻轻“嗯”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走在前首的绿芸忽然回头瞪了宝儿一眼,沉声道:“宝儿,这位是李姨娘,以后莫要称呼错了。”
宝儿低声应下,“好,记住了。”
绿芸说着话眼神还不忘朝李棠面上扫过,大抵是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李棠没放在心上。
分别了一年半载,她与万之褚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的她还是国公府的六娘子,是太子的未婚妻,而万之褚那时还不叫万之褚,他叫楚执,是她捡回来的狼崽子,养在她身边做了她的护卫。
但后来国公府跟着太子造反谋杀先帝失败已经没了,太子也没了。
新帝登基后,万之褚从寂寂无名一跃成为了当朝右相,是新帝跟前的大红人,而她却一夜之间就沦为了阶下囚,若不是她误打误撞的出逃日子恰好是抄家的那天,现早已成为刀下亡魂了。
哪里还会和他有什么瓜葛?
名分这个东西,是妻也好妾也罢,只要是他只爱她,还爱她,那她都可以不在意。
现如今大概人人都以为她从那云端坠落后,定会死要面子活受罪,指不定听到几句闲言碎语就能够怄死。
但过去的这十几年里,她穿着雍容华贵的衣裳,带着精美华丽的金钗玉器,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可有一丝差错,她是太子的未婚妻,是李氏女,就必须活成这京城贵女的楷模,得活成一尊泥塑菩萨,听从家族的安排,听从父亲的安排,她从来不是李棠,可她又是李棠。
说到底,她连父亲都骗过去了,又怎么会骗不了世人。
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也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罢了。
事到如今,还在乎那些虚名做什么?
不过看到这丫头的态度还有万之褚这安排,她应该还是不要表现得真不在意才好,要是她真不在意,那万之褚岂不是一拳打到棉花里,更生气?
她筹谋许久出逃一回,就是想找到他同他解释清楚之前的误会,和好如初。
如他所愿,让他消了心中的那些气,才是正事。
其他的,再说吧。
因是雨太大,绿芸未带她去其他院子,直接穿过回廊去了后罩房沐浴梳洗,入了屋,绿芸又唤来了两位老嬷嬷进来伺候沐浴,俩人看了一眼李棠又望向绿芸,只听绿芸扯着嗓子说道:“这位是相爷新纳的李姨娘,大家可要好好伺候。”
这后罩房下人比较多,绿芸这一嗓子,可不止这俩老嬷嬷听得到,那些下人也全听到了。
宝儿站在李棠身侧,有些紧张的望着她,只见李棠微微勾唇望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宝儿愣了一下,回道:“回姨娘,奴婢叫宝儿。”
李棠点了点头,从衣袖中拿出了之前剩下的几两银子,分到了两位嬷嬷和宝儿手中,“辛苦两位嬷嬷和宝丫头了。”
三人看着手中的银子,连连道谢,一旁的绿云看着李棠这举动,当场就黑了脸,李棠笑意盈盈的望着她,“哎呀,今天入府太仓促,没有提前准备,姑娘的我后面再给你补。”她一脸的真诚,言辞间还有些歉意,任谁也不能说李棠的不是。
但绿芸知道,李棠就是故意的,故意在下面的人面前下了她的面子,还装出一副良善的模样。
她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尽量不让自己脸色那么难看,“姨娘说的哪里话,伺候主子是奴婢们应做的,哪里还需要什么赏赐。”
李棠没再搭话,沐浴梳洗结束后,绿芸直接带她去了东厢房,一路上倒是安静,谁也没有再说话。
她们到时,万之褚已经在了。
他坐在案前看书,屋内点着数盏灯,都罩上了灯罩,灯光从细纱中筛出来,光线柔和但也微暗,容易伤眼睛不宜看书。
她提了口气信步走到案前,但万之褚头都未抬一下,只盯着手中的书也不说话,她思忖了片刻才轻声道:“光线太暗了看书伤眼。”
万之褚心头一滞,合上手中的书,抬头冷冷的望向她,身子朝椅背靠去,露出一副慵懒的模样。
“李棠,这里不是国公府。”
李棠微微蹙眉,万之褚这是因为她提醒那句话不高兴了?在国公府的时候她可以管着他,现在不可以了?
行吧,她想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万之褚冷笑了一声,“是吗?”
“那就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