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日,秦九凤就得了楚王秘密召见,“叔侄”一合计正中下怀,入宫继续上次商谈的话题。
整座飞云殿空荡,只有座上座下两人,座下秦九凤从容自如地举目直视楚王。
不讲废话,她直言:
“这几日大王考虑如何?”
“孤认真想了想,还是觉得此事不太妥当。”
那夜秉烛夜谈,阿珉妹妹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楚王心里有了底气,嘴角上翘,却作出一脸为难状。
“有何不妥当?”秦九凤仔细打量他的神态变化,紧跟一句,“是否条件不够?”
她眼尖目利,果然捕捉到楚王脸上一丝松动。不等楚王开口,秦九凤冷笑揪着他的痛处拧:“大王可不要忘了,只要有长公主一日,您在楚国便一日不能做主。”
“大王乃一国之君,难道忍愿一辈子被女子压制?”
“长公主虽不入朝堂,势力却越来越强盛,大王真不担心某一天,长公主掌权久了心生异心,手指动一动便颠覆了整个楚国!”
这番话一口气讲下来,搭着殿外吹来的一阵冷风袭击,楚王迎风听着浑身打了个哆嗦。
寥寥数句,竟能拧出看不见的鲜血淋漓。
尽管有了防备,楚王脸色还是没能忍住一僵,衣袖里的双手捏成拳头。
随后他狠狠一拍,“胡说,长公主岂会叛变!”
“长公主会不会叛变,大王心里自有定夺。”秦九凤朗声道,“但为君者,只要有了威胁,无论是谁,必定除之以保自身。”
楚王呼吸渐渐急促,显然被气得不轻:
“九王爷别白费口舌,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
“臣什么心思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在楚国还有多少威严?又有多少臣子俯首称臣?”
近年来,长公主把持朝政,地位日渐高涨,越来越得人心……这是每个国君最不愿看到的情景,虽不曾有过半点反意,但处处被人牵制的感觉很不爽。
成王两年,到底怎么发展到不可或缺的地步,他也说不清。
“你少来这套!”久久后楚王半身前倾瞪她。
秦九凤反问:“臣说错了?”
“你……”
“臣也是为了大王好,把长公主留在楚国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长公主帮您解决的棘手政务,可由大臣们处理,不然您养他们何用?大王此举无疑养虎为患。”
秦九凤一字一句如锥般击打他的心头,但这是事实。楚王中气不足了喘着气,由坚定不移开始摇摆不定,嘴角往下再也扬不起来。
明知秦九凤挑拨离间,楚王听了只觉被一根尖针扎着,令他憋屈极了。
开始懊恼,怎得就听信了阿珉的话,见什么秦九凤,自找罪受。
死寂,僵持许久。
深秋的日风还有点儿冷,一阵阵吹进来卷起颤栗。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声音开始低落下来。
眼见防线一点点溃败,秦九凤敛起周身气势,讲起好话:“其实臣不想怎样,只请求大王将长公主下嫁秦国,只要秦楚和亲,结为姻亲,我们共享天下太平,永结同心,这不正是大王所愿么?”
楚王立马问道:
“与谁和亲?秦姬凰?”
“……正是。”
这两字差点没呛到秦九凤,她摸了摸鼻子,笑了开来:
“臣自有臣的目的,大王有大王的目的,只要双方同意了,就是达成交易。”
她举杯略抬了抬手,仰头一口喝了,豪迈地抹抹嘴唇,起身立起,拱手体贴道:“大王若是不满意,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楚王嘴边生生咽下了‘荒唐’二字,“什么要求都会满足?”
讲这话时,他极快窥了一窥阶下侧屏。
仅是细微行为,依然没能逃过秦九凤法眼,她也跟着扫了过去,不过那侧屏很华丽也很宽敞,挡住她探视的目光。
没瞧出什么来,感觉不到除了两人外第三人气息。
“当然,大王尽管说。”秦九凤再一抬手。
“那孤也不绕弯子,除免去战后赔偿并签订和平协定。”楚王搓着双手一顿,举起两手示意给她看,“还要十座城池。”再一顿,他显出堂堂君王威严,语气不容置疑,“以及战后所有赔偿!”
向来不动声色的秦九凤也当场变了脸色。
“大王要的多了点吧?”
楚王冷冷一笑,“你们张嘴要赔偿时怎得不嫌多,堂堂楚国长公主和亲,这点彩礼,不多吧?”
秦九凤抠是抠,但这个场合抠不了,被索取的十座城池仿佛割了她身上十块肉。
“九王爷不愿,那罢了。”
秦九凤咬牙:“好!”
不再犹豫,就当她应了时,楚王迟疑了。
“不过兹事体大……”
秦九凤打断他:“大王不会想反悔吧?”
楚王道:“孤一言九鼎!”
“既然一言九鼎,大王也不要忘了呢,那日比武招亲姬凰赢了,理所当然成为长公主驸马。”
秦九凤不甘示弱,有了名头理直气壮,三言两句堵得楚王不上不下半天说不出话。
“长公主已废比武招亲……”
“但大王的圣旨不可逆呀!”秦九凤又道,“不然今后该听大王的还是长公主的?”
两人谈话逐渐僵化。
秦九凤心知今日之事不成,面子也不给了直接怼。
“不如这样,”楚王忍住拂袖而去的冲动,强颜欢笑,“王爷暂且回去,容孤几日再考虑清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臣再候大王佳音。”
楚王冷哼一声。
“无事,那臣先走了。”
见秦九凤起身,楚王突然想起了别的,叫住她:
“王爷且慢,孤还有一事。”
秦九凤慢慢抬目,楚王却换上阴阴笑容,阴阳怪气地说来:
“王爷还不知道吧,宋国使者不日抵达,据说还来了位三皇子,楚国怠慢不得,所以孤决定,明晚大摆宫宴为三皇子接风洗尘,既然王爷来了那就一起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秦九凤听了面不改色,眉宇七分傲三分不屑,拱拱手应了声便告退了。
片刻,侧屏后方走出一人。
楚王见了她,松口气定下心,脸上笑容可掬。
“阿珉,孤今日的戏,演得如何?”
楚怀珉垂眸淡笑。
——像极了。
*
第一次不顺,第二次还不顺,惹人心烦得很。
不消多久,秦九凤冲冲回到行宫时秦棠景正巧要出去了,门口一见她就道:
“臭着脸回来,又没谈拢?”
秦九凤哼了声道:“哪有这么容易。”她拉着秦棠景进去,到了石桌旁,连着猛喝了几大杯水下肚,消消气了才道了句:“楚王再三犹豫,跟我玩起了拖延战。”
“他哪懂什么拖延战。”不是她看低,就楚王那脑子,秦棠景第一个反应就是:
“长公主出手了吧?”
“楚王容易上当,长公主可不会轻易受骗,还真有这个可能。”秦九凤与秦棠景并排坐着,手扶肚子打了个水饱嗝。
“姬凰,你知道楚王跟我们要了什么么?十座城池!除了这个,我们还得赔偿他们战后损失。我忍痛同意了他倒好,突然变卦不承认。”是可忍孰不可忍,向来文雅的秦九凤一敲桌,“我去他的!”
当年秦祖先白手起家,一座座城池打下来,每座城池下白骨皑皑。到了今日疆域之大,都是历代将士用血拼来的。
得之不易,护之艰难。
抢别人的可以,割让不行!
“比我们还狮子大张口。”秦九凤冷笑道。
“有舍就有得,为了大局着想小皇叔看开点才是。”
秦九凤转头看她,问了由此以来一直想问:“如此费尽心思,只为一个楚怀珉,值得么?”
秋风落叶中,秦棠景笑笑,“出一个人才不易,如果得不到,那就毁掉。”
“你忍心人才陨失?”
“不忍心。”
“那不就是了,如今天下还未大统,各国国君礼贤下士,四处招纳人才,都在为逐鹿中原做准备。你秦王倒好,还毁掉。”
秦棠景撇了撇嘴,不能为我己用要来又有何用?别人敬重,她自然也会敬重,但另投他处与她为敌的,先下手为强。
她拍拍秦九凤的背,“小皇叔放心,楚王还会找你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直觉告诉我的。”
“……”哪次直觉是准的,秦九凤剐了她一眼,没个好气,“出岔子了,跟你说件事,刚得到新消息,宋国也来了使者。”
秦棠景并不意外,方才侍从也传来了密报。
“仔细一想,我推测楚王反复犹豫大抵和宋国有关,毕竟宋国也是强国,而楚宋两国近些年时常和亲,楚宋国君的关系很亲密。”
“你的意思,宋国来给楚国撑腰了?”
秦九凤嘶了声:“保不准。”
“宋国是中原地区一大强国,与我们大秦旗鼓相当,这时候来楚国想干什么?”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合起折扇放在桌上。
“谁知道想干什么,想知道明晚入宫参加宋人接风洗尘宴,一见便知。”
秦棠景转转眼珠,“我比较好奇这位三皇子。”
“柔弱无权的三皇子,有什么好奇的。”
“听说他长得玉树临风,是为宋国第一美男子,比起小皇叔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九凤一听不客气揪她脸,“你还拿小皇叔比了?”
“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小皇叔揪得并不疼,秦棠景配合般嬉笑着求饶,“小皇叔更俊美些,天下无双,绝代风华!”
秦九凤笑骂:“算你识相。”
再看看她的花枝招展装扮,还是一身娇艳红衣,折扇也拿在手里摇啊摇,明显要出门。
“你这是去哪儿?”
秦棠景扬扬手,浅蓝一闪,空中竟散着一股余香。
“给长公主送帕子去。”
“得了,被色迷住了眼睛。”秦九凤摇摇头唏嘘,“又是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
秦棠景推她肩一下,眯起眼睛笑时像极了慵懒狐狸,“小皇叔,孤王爱江山也爱美人。”
“好啊,回宫给你纳一个美王夫,生一堆胖娃娃……”
“小皇叔!”
话一半人就已经跑远了。
“小皇叔还有事,你自己寻长公主去吧。”
“……”
一路歇下,一路又起。
得了宫内回音,长公主应允入宫觐见。
秦棠景带了那块手帕子以及几个侍卫入宫,不过还没走多远,一出街头便碰到倒霉事。
也不知今日什么情况,身边走了一波马车,陆陆续续又来几队马车入城,秦棠景本来骑马走得好好的,各不相干,不料后头骚动,突然有人大喊:“小心!”
秦棠景回头一看,后方一辆马车向这横冲直撞而来,马夫惊慌失措喊着马儿受惊了速速让开,但手无寸铁的百姓哪里躲得过,好几个无辜的被马撞到在地,直冲她来!
“出门不利。”秦棠景嘀咕一句拽缰绳避让。
谁知旁的忽然一声孩童啼哭,惊得她再次回头,那孩童竟站在街中被吓哭住了!
来不及细想,秦棠景矫健飞身落地,抱起孩童滚到一边,眼见百姓四处惊慌逃窜,马车往前冲去,她面色凝重,寻到机会迅速飞身夺马,一把抢过马夫手里的缰绳,几下控制受惊暴动的马逼停街边。
侍卫见状立刻上前,接过缰绳抚摸马头。
“主上,您没事吧?”
“无碍。”
秦棠景跳下马,嚯了一声,些许惊讶,因为这辆马车帘子上,印有眼熟之物。
——宋国皇家标志。
马夫惊魂甫定,望见一姑娘驯服的,颤着腿下来道谢,那孩童生母也感激涕零。
侍卫牵了马过来,不消半刻,一辆马车从中间位置向前驰来,马夫忙叫道:
“姑娘,我家主子来了!”
车里无人出来,秦棠景也并未停下蹬上了马背,斜着眼睨看那辆低调奢华的皇家御车。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轿子只传来温润嗓音,并不见其人,“姑娘贵姓?”
车外之音懒洋洋:“免贵姓仙,你叫我仙女就好了。”
听了大伙儿忍不住发笑,车内似乎也隐隐低笑了一声,随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来掀起帘子,马夫不迭凑近道:
“主子,她走了。”
帘子掉落,“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