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雨又淋雨,当真昏了头,很荣幸地半夜发起高烧。
烧起来时她已经入睡,于是秦棠景又很荣幸地烧到昏迷不醒,嘴里开始说胡话。倒也简单,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楚怀珉’三个字。
“楚怀珉,楚怀珉……”
每一字每一声低迷,沁着胸口起伏似乎都带着她的不满和倔强。
秦棠景躺在床上,面色潮红额头烫得吓人,这可急坏了侍奉她的阿弥,忙不迭喊来军医一番诊治退烧,等到深夜人却还没醒。秦王身子原本不弱,只是受了点风寒,以往都是很快恢复,阿弥跺跺脚最后还是去请了秦王嘴里碎念的人过来。
倒也怪,人一来,说了半宿胡话的秦王居然闭上嘴,安安静静的躺着。
楚怀珉立在床畔瞧了她一会,坐下手一伸,把脉。
脉相平稳,脉搏跳动有力。人并无大碍,只是着了凉,寒气入体,再加气急攻心,这才导致病情重了些。
秦棠景脸还红着,一摸额头也是发烫,楚怀珉写了方子命人煎药叫人送来凉水,沾湿绵巾擦了脸几遍又覆额头几次,内服外用双管齐下,不到半时辰退了烧。
“如何,大王无事吧?”不久李世舟闻风赶到轻问。
床沿楚怀珉摇头,“已经睡了。”
“怪我大意,回来时未能及时替大王驱寒。”李世舟自我指责几句,在角落烛光摇曳中默了一阵后,她放轻声问道:
“大王都与你说了吧?”
楚怀珉嗯了一声。
说倒是说了,也把床上这人惹恼生了场病。
李世舟早有预料,不再提及半个字,笑着仍是运筹帷幄的样,只宽慰了长公主几句后离开。她道秦王心里其实就像一块明镜,秦王会理解长公主的难处。
站在对方角度理智上是会理解,可错失一举歼灭赵宋的战机对秦王又是另外一回事。
理智与情感总是冲突相悖。
好不容易在百来个日夜里建立起的微薄信任,轻飘飘‘不信’两个字击碎。信任对于寻常人多么容易托付,对她们而言,却如刀尖舔血。
当晚退烧,秦棠景身子功底也果真很强,次日醒来生龙活虎,要不是阿弥挥泪对着她讲了一大通,甚至不知道自己病了一夜。
“又是鸡汤?”秦棠景眉头皱的老高。一样熟悉的味道,却多了不一样的情绪。
“是呀,还是长公主熬的给大王补身呢。”
“呵。”每次鸡汤喝得很欢快的秦王发出一声冷笑,“没安好心。”
端着碗,她将唇一勾,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揉三揉?她楚怀珉以为自己是软柿子这么好揉捏的?她偏就不喝!
碗一放,秦棠景舒展筋骨,施施然出门。
很不凑巧,还没走多远,迎面就是那位长公主。
昨夜闹了个不欢而散,正不悦别扭着,秦棠景加快脚步,斜了斜眼珠,瞟了她一眼,而楚怀珉只是伫立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越走越近,脚步也越快,最后无一语交谈。
就这么——擦肩而过。
一连半个月,冬雨还是不停下,宋容也还坚守雁城,攻城大计无奈暂时搁置。
天气变化逐渐更冷,眼看年底的赵国冬季要下雪,到时大军更不易作战,众人迫在眉睫无不焦急,而最该焦急的人反倒冷静下来。
在众人眼里宠爱长公主的秦王得了空也不肯踏进长公主帐营半步,无事就去找女相下棋,这两人相当反常,前者也相当悠闲。
“大王这步棋,下错了。”李世舟含笑吃掉对方白子。
秦棠景从容又落一子,坦言地:“君王没有错,成王败寇。”
“说得好。君王没有错,错就错在,成王败寇罢了。”官至丞相的李世舟心思缜密,从善如流,“那,大王觉得自己已经败了么?”
“并不,孤王还没到成寇的绝地,只是孤王御驾亲征最后无功而返,很是没面子,指不定朝堂那些软弱酸儒在背后怎么笑话。”
秦棠景说起这个就气,尤其气那个韩大夫,迟早有一天扒他皮。
“那大王还记不记得臣说过一句话。”李世舟点点头,执黑子落于三双白子中,一字一笑地继续:
“天下乱,就从宋国开始。”
“当然记得,只可惜乱了仅仅不到半年。”秦棠景惋惜,眼中倏地就是一亮,原来棋局白子已然将其敌方黑子紧紧裹住,“女相,你错了!”
看着黑子被吃掉,换李世舟惋惜:“是臣错了。”她又道,“大王御驾亲征前,九王爷来找过臣,她猜到宋容会帮赵国。”
秦棠景一愣。
“臣也很吃惊,不过想想九王爷打了这么多仗,用兵如神决策千里,猜到也不足为奇。九王爷开始只是猜测也不敢确定,所以分析了几种可能并想好了对策。九王爷交代臣,万不得已可放出一道消息,手段虽毒,却足以再次乱她宋国。”
时机已到,李世舟从袖中递出一只锦囊,“大王看看。”
锦囊内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寥寥数字,却让秦棠景看完后一拍大腿,豁然开朗,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还是小皇叔想得周到。
“至少一年内,宋容自顾不暇,恐怕还会惹来杀生之祸。”
“就照小皇叔说的办!”
天下之争你死我活,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将自己陷入绝地,秦棠景不傻,也不是软弱无能的君主,她绝不会放过一丝击倒敌人的机会。
然而还是没能如愿以偿攻破雁城,双方一直虎视眈眈按兵不动。
宋容意在不折一兵的情况下将秦军拖垮,拖得越久对秦军越不利,一旦赵国喘过气反击,得不偿失,她很清楚秦棠景绝不会冒险。
坐以待毙一个多月,赵遂可就急眼,寻到宋容住处质问:“为何不出兵攻打秦棠景!”
“你以为打仗是过家家儿戏?”院中宋容自若地品茶,“寡人只答应退秦军,可没有答应出兵攻打。”
赵遂气愤,“那我大半国土怎么办?没了领土我还算什么一国之王!”
“损失几座城池和灭国,孰轻孰重,赵王不会分不清吧?”雨后清新,清风拂面。宋容一句话将赵遂定在那儿噎个满脸通红。
打跑一只虎,却引来另只狼入室。
赵遂好不悔恨。
“大王,山下有动静了!”这时有斥候兴冲冲地跑来,“秦军今日拔营!”
宋容手一顿,赵遂急忙问:“可看清了?”
“看得一清二楚,绝对没错!”
“该死的秦棠景终于肯退兵了。”赵遂切齿,抬脚一扬,狠狠踹翻花盆,几朵正开得鲜艳的花儿被他踩个稀烂。
宋容悠悠来一句:“赵王你看看,整天急什么呢,这不就退兵了么。”
最后,赵遂把满院子的花儿都踩个遍。
这地儿是赵王的,爱怎么摧毁与她无关,宋容无视一地狼藉,弯腰捻起侥幸躲过一劫的花瓣,俊秀的脸庞淡淡地笑了。
“老朋友要走了,故人怎能不相送呢?去,送请帖,城门外摆欢送宴。”
不多时,议事军帐。
“呵。摆什么欢送宴,即便刀山火海孤王也去得,还怕了你区区一个宋容不成。”秦王将请帖往空中一扔,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故意摆宴雁城门,不就是明里暗里讽刺战无不胜的秦王折在雁城。
宋容言辞诚诚,邀她半时辰后雁城城门宴会见。
说去就去,秦棠景甩袖出帐叫人牵马,余光扫到不远处一抹纤柔身姿,心头略燥,索性抿紧唇当成空气,拽缰绳踏鞍上马一气呵成。
秦棠景并未不许她跟随,于是楚怀珉也骑上“长凫”从她一同前去。
雁城,依然傲然挺立。
而城门大开,护城河也已铺平,上面果真摆了几座宴席,宋容就坐于此,眯起眼望着远处人渐渐向她这边策马靠近。
最前面两匹骏马,仍是一对璧人成双。
秦棠景跳下马,腰间别了把折扇,不拘形迹摸出来‘哗’一声打开,目光欣赏着雁城周围精致,摇着她的扇子边走边赞叹:“这刚下完雨的风光大好,左有小桥流水,右有美酒几杯,身边更有美女相伴,这场景像极了江南才子踏春,宋王着实风雅。”
宋容听了也笑呵呵地回应:“我倒觉得,再好的风光都不及姬凰一笑。”
“说明我皮囊好看。”秦棠景见招拆招,“过奖过奖。”
她很潇洒地抱拳行了个江湖礼。
宋容举止斯文,竟双手一握也回了秦棠景江湖礼,好像真是多年老友久别相逢。
入座后,宋容发问:“在这一刻,我们可还算朋友?”
楚怀珉不喜多言,只坐在秦棠景身边并不言语,听见秦棠景一口应下:“算,宋兄好心好意给我们践行,为何不算。”
“既然如此,那今日我们不是一国之君,只是寻常朋友。来,我敬你一杯。”宋容擎起,豪爽地仰头饮尽,擦嘴时却见秦棠景端起杯被楚怀珉一手按住。
“怎么,长公主怕我下毒?”
“她不怕。”酒水漾起圈圈波纹,闻之无异味,秦棠景看了眼,挪开楚怀珉的手,皮笑肉不笑,“是我怕你没这个胆子下毒。”
语气像针扎她心一样不善,宋容看着秦棠景喝完杯中酒,这才叹口气:“姬凰,为何不给我一个机会,我待你实属真心,就算不做宋国这个王也愿意,只求比翼成双。”
宋容自认为自己情深意重,落进秦棠景耳里却让她浑身恶寒。
她眼珠子微微一转,表现遗憾地神色,“那我只能辜负宋兄一片真心,毕竟我已有家室,只求生世一双人。”
“姬凰何时有了家室?”说着目光往楚怀珉那边盯。
“半年前。”秦棠景风轻云淡,“楚国长公主比武招亲,很巧,我赢了。”
旁边楚怀珉默默把玩酒盏,不发一言。
宋容摇摇头,“可惜楚国从未承认你是长公主驸马。”
“承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成王败寇,谁会关心过程怎样。事实结果她还是把人带回了秦国,如今更是放在身边。
宋容盯着她看,“真不愿给我一个机会?”
秦棠景直截了当,“不愿。”
“传言非虚,你们秦氏女子果然都是狠心人。”在宋容眼里,面前人无论什么表情都是极好看的,连眼中的漠然也是别具一格,似撒伤口上的浓盐。
宋容看了看楚怀珉,以为会说点什么,楚怀珉却不看她,仍不开口。
“好吧。”于是目光重新落回心上人,宋容笑得好不阴险,“姬凰,我还是那句话,一个天一个地,是永远……”
‘砰’地一声,秦棠景重重掷下酒盏。